城东三号码头在深夜呈现出与白日截然不同的面貌。
废弃的集装箱如同钢铁巨兽的骨骸，杂乱地堆叠在阴影里，锈蚀的表面在稀薄月光下泛着暗红。远处的海面漆黑一片，只有零星航标灯如鬼火般闪烁。咸湿的空气里混杂着铁锈、机油和海藻腐败的气息。
厉承晏将林楠准备的那辆不起眼的灰色轿车停靠在距离码头入口还有一公里远的废弃修理厂背后。他换上深色休闲服，动作利落地检查了一下随身物品——一支强光手电，一把多功能战术刀，还有林楠不知从哪里搞来的、带有加密传输功能的微型耳麦和针孔摄像头。
这些东西在正面冲突中用处不大，但用于侦查和记录，足够了。
他看了一眼手腕上的环形刻印，在昏暗的光线下，它似乎比白天更清晰了一些，像一个无声的倒计时。
深吸一口冰凉的夜风，厉承晏如同融入了阴影，朝着码头深处潜去。他没有走主干道，而是沿着集装箱堆叠形成的狭窄缝隙和废弃机械的掩护，悄无声息地移动。前世那些在危机四伏的商业谈判和偶尔的“特殊场合”中锻炼出的警觉性，在此刻发挥了作用。
越靠近影蛇所说的B7仓库区域，空气中的异样感就越明显。太安静了。连本该有的风声和海浪声都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屏障削弱了。偶尔能看到一两个穿着码头工人服装的人在阴影里走动，但他们的步伐和姿态，带着明显的训练痕迹，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是“磐石”的外围哨岗。
厉承晏在一排生锈的管道后面伏低身体，小心地调整着呼吸。他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时间：10点47分。
距离11点还有13分钟。
B7仓库是一个半开放式的老旧仓库，屋顶部分坍塌，巨大的龙门吊骨架歪斜地矗立在一旁。此刻，仓库内部亮着几盏功率不强的临时照明灯，光线昏黄，勉强勾勒出里面几个人影的轮廓。
厉承晏悄悄移动到一处地势稍高的废弃控制室二楼，从这里，透过破碎的窗户，可以勉强看到B7仓库内部的部分情况。
仓库中央停着两辆没有牌照的黑色厢式货车。车旁站着五六个人，都穿着统一的深色作战服，装备精良，与白天在小屋里遭遇的那些人风格一致。他们沉默地站在那里，如同雕塑，只有偶尔调整姿势时，才能看出是活人。
其中一人背对着厉承晏的方向，身形高大，似乎在查看手中的平板电脑。从其他人隐约以他为中心的站位来看，此人地位不低。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10点58分，海面上传来低沉的引擎声。一艘没有任何灯光的小型货船，如同幽灵般靠上了B7仓库后方的简易泊位。船刚停稳，船舱里立刻跳出几个同样装扮的人，动作迅捷地与仓库里的人汇合。
接着，厉承晏看到了让他眼神一凝的东西。
几个密封的、印有不明标志的金属箱被从船上抬了下来，箱体不小，需要两人合力搬运。而更让他注意的是，紧接着被带下来的，是三个人。
那三个人都穿着普通的衣服，但手脚被缚，嘴上贴着胶带，眼神充满了惊恐和茫然。他们被粗暴地推搡着，站到了那个查看平板的高大身影面前。
高大身影转过身，灯光照亮了他的侧脸。那是一张轮廓冷硬、毫无表情的脸，大约四十岁上下，眼神锐利得像鹰隼。他扫了一眼那三个被绑来的人，又低头看了看平板，似乎在核对什么。
然后，他挥了挥手。
一名手下上前，撕掉了其中一人口上的胶带。那人立刻颤抖着开口：“你们……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抓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高大男人没有回答，只是对旁边一个提着某种扫描仪的手下示意了一下。扫描仪发出低微的嗡鸣，对着那人从头到脚扫了一遍。
扫描仪屏幕亮起，显示出一堆跳动的数据和波形图。高大男人看了一眼，摇了摇头，吐出两个字：“不是。”
手下立刻将胶带重新贴回那人嘴上，动作粗暴。
接着是第二个人，同样的流程，扫描，查看结果，然后高大男人再次摇头：“次级反应，标记。”
第二个人被拖到了一边，和其他金属箱放在一起。
轮到第三个人。这是一个看起来有些瘦弱的年轻男子，戴着眼镜，即使在极度恐惧中，眼神也似乎比前两人多了一丝别的东西。
扫描仪再次启动。
这一次，屏幕上的波形图出现了剧烈的、不规则的跳动，同时发出了一声尖锐的提示音！
高大男人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那是一种猎人终于找到猎物的光芒。他死死盯着屏幕，又仔细看了看那个年轻男子，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找到了。‘共鸣体’，强度C级。带走，一级处理。”
“共鸣体”？一级处理？
躲在控制室二楼的厉承晏心脏猛地一跳。这个词，和苏眠提到的“观测者”、“锚点”一样，充满了不祥的意味。他们是在寻找特定的人？因为这些人身上有某种特殊的“反应”或“标记”？
那个被判定为“共鸣体”的年轻男子剧烈挣扎起来，但立刻被两名壮汉死死按住，注射了什么东西，很快便瘫软下去，被塞进了一个准备好的特制金属箱里。
“清理现场，准备转移。”高大男人下达命令，声音通过夜风隐约传来，“通知‘巢穴’，C级样本已捕获，请求下一步指令。另外，追查泄露情报的来源，处理干净。”
“是，队长！”手下齐声应道。
泄露情报的来源……影蛇！
厉承晏心中一凛。看来影蛇的失联，确实是因为调查“磐石”暴露了。这个组织的行事风格，果然狠辣果决。
他悄悄将针孔摄像头的焦距调整到最大，尽可能清晰地记录下那个高大男人的面容、那些金属箱上的模糊标志、以及整个交接过程。这些都是宝贵的情报。
然而，就在他全神贯注记录的时候，异变陡生！
仓库角落里，一堆废弃的油桶后面，突然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像是金属刮擦的声音！
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夜里和这群高度警惕的专业人员耳中，无异于惊雷！
“谁？！”高大男人瞬间转头，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射向声音来源。几乎同时，两名手下已经如同离弦之箭般扑了过去！
厉承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那里有人？除了他，还有别人在暗中观察？
油桶后面，一道瘦小的黑影猛地窜出，试图朝着集装箱堆深处逃跑！看身形，似乎是个少年！
但他怎么可能快得过“磐石”的专业人员？仅仅跑出十几米，就被一名手下凌空扑倒，重重摔在地上。
“放开我！你们这些混蛋！”少年嘶哑地叫骂着，拼命挣扎。
高大男人慢步走了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被死死按在地上的少年，眼神冰冷：“小鬼，谁派你来的？看到了多少？”
“我……我就是路过！我什么都没看见！”少年色厉内荏地喊着，但眼神里的恐惧出卖了他。
“路过？”高大男人蹲下身，捏住少年的下巴，强迫他抬头，“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身上还带着这个？”他从少年脏兮兮的外套口袋里，摸出了一个简陋的、自制的老式窃听器接收端。
少年脸色瞬间惨白。
“处理掉。”高大男人松开手，站起身，语气平淡得如同在说扔掉一件垃圾。
一名手下毫不犹豫地掏出了手枪，装上消音器，枪口对准了少年的后脑。
厉承晏的呼吸几乎停滞。他眼睁睁看着这一幕，手指死死抠住了窗沿。救，还是不救？救，他很可能暴露，前功尽弃，甚至再次触发死亡。不救……
就在扣动扳机的前一瞬，那被按在地上的少年突然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一歪头，同时狠狠一脚踹在了持枪手下的脚踝上！
“砰！”消音器下的枪声沉闷而诡异，子弹打在了旁边的水泥地上，溅起火星。
“妈的！”被踹的手下吃痛，动作一缓。
少年趁机如同泥鳅般挣脱了部分束缚，连滚带爬地朝着厉承晏藏身的控制室方向冲来！他显然发现了这里的地形稍微复杂，可能有藏身之处。
“追！别让他跑了！”高大男人厉声喝道。
三四名手下立刻追了上来。
少年慌不择路，竟然径直冲向了控制室的一楼入口！
厉承晏暗骂一声。这下麻烦了！如果让“磐石”的人搜查控制室，他必然会暴露！
电光火石之间，厉承晏做出了决定。他不能看着这个少年死，至少不能因为他可能的见死不救而死。而且，这少年似乎知道些什么，或许是个意外的情报来源。
他迅速从藏身处移动到楼梯口，在少年惊恐地冲上一楼，还没看清黑暗中的情况时，一把捂住他的嘴，将他猛地拖进了更深的阴影里，同时低喝道：“别出声！想活命就跟我来！”
少年身体一僵，但感受到厉承晏并没有恶意，而且后面追兵的脚步声已经逼近，他立刻停止了挣扎。
厉承晏对这废弃控制室的构造并不熟悉，但他记得刚才上来时，注意到二楼后方有一段断裂的、通向旁边低矮仓库屋顶的锈蚀铁梯。
“这边！”他拉着少年，凭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快速移动到那处断裂的铁梯旁。铁梯下半部分已经坍塌，但上半部分还勉强连接着屋顶。
下面追兵的脚步声已经进入了一楼，手电光乱晃。
“爬上去！快！”厉承晏将少年推到铁梯前。
少年看了一眼那摇摇欲坠的铁梯，咬了咬牙，手脚并用地开始向上攀爬。铁梯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厉承晏紧随其后。当他爬到屋顶时，少年已经瘫坐在那里，惊魂未定地大口喘气。
“走！这里不能久留！”厉承晏拉起少年，沿着低矮的仓库屋顶，朝着更远处集装箱堆叠形成的复杂区域跑去。他们必须尽快离开B7仓库的视线范围。
身后的控制室里传来搜索和咒骂的声音，但幸运的是，那截断裂的铁梯暂时干扰了追兵的判断，他们似乎没想到目标会从那里爬上屋顶。
厉承晏带着少年在迷宫般的集装箱阴影里穿梭，依靠着来时的记忆和对方向的把握，艰难地朝着停车的地方迂回靠近。他能听到身后远处传来的、逐渐扩大的搜索声和犬吠声——他们连追踪犬都出动了！
足足用了近半个小时，两人才有惊无险地回到了灰色轿车旁。厉承晏一把将少年塞进后座，自己迅速发动汽车，没有开车灯，凭借着对路况的模糊记忆和微弱的月光，缓缓驶离了废弃修理厂，直到开出去两三公里，进入有路灯的城区道路，他才打开了车灯。
车内一片沉默，只有两人粗重的喘息声。
厉承晏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后座的少年。大概十五六岁的年纪，头发凌乱，脸上脏兮兮的，穿着不合身的旧外套，但一双眼睛在惊惧退去后，却透着一股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机警和倔强。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在那里？”厉承晏率先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少年警惕地看着他，没有立刻回答，反而问道：“你又是谁？你为什么也在那里？你……你不是他们一伙的？”
“如果是一伙的，我刚才就不会救你。”厉承晏语气平淡，“回答我的问题。”
少年犹豫了一下，似乎判断出厉承晏暂时没有恶意，才低声道：“我叫小川……我在找我姐姐。她一个月前失踪了，最后有人看到她出现的地方，就在码头附近……我听到一些传言，说夜里这里有奇怪的事情，就偷偷过来看看……那个被抓的戴眼镜的人，我好像……好像见过他和我姐姐在一起说过话……”
姐姐失踪？和那个“共鸣体”有关？
厉承晏心中一动。“磐石”在抓捕有特殊反应的人？小川的姐姐可能也是目标之一？
“你看到他们抓人了？听到他们说什么了吗？”厉承晏追问。
小川点点头，又摇摇头，脸上露出痛苦和困惑的表情：“看到了……他们说什么‘共鸣体’、‘样本’、‘一级处理’……我不明白，但我姐姐她……她以前有时候会说一些很奇怪的话，说能‘感觉’到时间不对劲，说看到重复的影子……家里人都觉得她压力太大，脑子出了问题……”
时间不对劲？重复的影子？
厉承晏握着方向盘的手骤然收紧。这描述……和苏眠的情况，和他自己的经历，隐约有某种相似之处！难道，“磐石”抓捕的，都是和时间异常有关联的人？
苏眠是“锚点”，他是“观测者”，而那些人是“共鸣体”？
一个模糊的、令人不寒而栗的猜想逐渐在他脑中形成。
“你姐姐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留下？”厉承晏的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一丝急切。
小川报出了一个名字，描述了他姐姐的相貌，然后从贴身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了一张皱巴巴的便签纸，上面用娟秀的字迹写着一串毫无规律的数字和符号，还有几个词：“波动指数”、“临界阈值”、“安全屋？东区老街，旧水表厂……”
这看起来像是随手记录的研究笔记或者线索！
“这个，是我在姐姐失踪后，在她常看的书里找到的，夹得很隐蔽。”小川将便签纸递给厉承晏，“我看不懂，但我觉得可能很重要。你……你能帮我找到我姐姐吗？我看得出来，你和那些人不是一伙的，而且你很……厉害。”
厉承晏接过便签纸，看着上面那串数字符号和“安全屋”的字样，眼神深邃。
东区老街，旧水表厂……这个地方，他有点印象，是快要拆迁的老城区。
这会不会是苏眠或者类似处境的人，留下的一个隐蔽联络点或藏身处？
他看了一眼后视镜中小川充满期待和哀求的眼神，又看了看自己手腕上那个冰冷的刻印。
“我可以试试。”厉承晏最终开口道，声音低沉，“但你要明白，你面对的敌人非常危险。从现在起，你听到的、看到的关于今晚和我的任何事情，对任何人都不能提起，包括你的家人。明白吗？”
小川用力点头，眼中燃起一丝希望的火光：“我明白！我什么都不会说！”
厉承晏将车拐向另一个方向。他需要先把这个少年安顿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然后再仔细研究这张便签纸，以及……思考下一步的行动。
第二次循环，他虽然没有直接与“磐石”正面对抗，却意外地救下了一个关键人物，并获得了一条可能指向“安全屋”的线索。
夜色更深了。城市依旧灯火阑珊，但厉承晏知道，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愈发汹涌。
而他对这个扭曲的时间战场，终于窥见了一丝模糊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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