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7月26日。
暑假的第二周,天气开始以一种不合常理的方式转凉。
早晨周穆拉开窗帘时,看见玻璃上凝着薄薄的水汽——这在七月的南方是极少见的现象。
他盯着那片模糊的玻璃看了很久,心里有种说不清的异样感。
周穆拿起手机,点开“萤火虫”的聊天框,看着停留在三天前的信息。
她最后一条消息是:“最近天气好怪,忽冷忽热的,我可能有点小感冒(。ŏ_ŏ)”
他回:“多休息。”
她回了个小熊裹被子的表情。
然后,静默。
这三天的沉默,让周穆有了一丝不安。
他点开键盘,光标在输入框里闪烁。
“最近怎么样?”
删掉。太刻意。
“天气转凉,注意保暖。”
删掉。像客套的群发消息。
“这几天没见你上线。”
删掉。太像质问。
他烦躁地把手机反扣在书桌上,起身走到窗边。
玻璃上的水汽已经散去,露出外面灰蒙蒙的天。云层压得很低,不像盛夏,倒像深秋。
手机忽然响起了特别提示音。
周穆几乎是扑回书桌旁。
她:“栖息木同学,在想我吗?”
后面跟着一个小狗捂嘴偷笑的表情包。
周穆的心脏像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他总感觉她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他缓慢打字:“嗯。”
发送。
几乎是秒回。
她:“被冷到了,感冒有点严重•̩̩̩̩ᯅ•̩̩̩”
附加一个裹着被子瑟瑟发抖的小熊。
周穆的心脏猛地收紧。
他想起她单薄的肩膀,想起她总是过分苍白的脸色。七月感冒,还严重到三天没消息。
他打字速度快了些:“去医院了吗?”
这次隔了近一分钟。
她:“在啦在啦,就是普通感冒,医生说挂几天水就好了(๑❛︶❛๑)۶”
周穆盯着“在医院”三个字,心里的那种不安感越来越强烈。
他想起五月底在医院看见她时,想起她颈间那块小小的、说是“过敏”的胶布。
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细节,此刻在寂静中逐渐清晰得令人心悸。
“哪家医院?”他问。
这次隔了很久。
久到他以为她不会回了。
她:“市一院。不过真的没事啦,很快就能出院了。”
他:“等我。”
她:“哎?不用来看我啦,医院细菌多,你跑来跑去也麻烦……”
周穆没有回复了。
他抓起书包和椅背上的外套。
出门前,他犹豫了一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见春天》。她应该会喜欢。
市一院的消毒水气味比记忆中的更刺鼻。
他熟门熟路地走向住院部,在护士站询问许昭萤病房号时,他的声音有些发紧。
护士敲击键盘的手指顿了顿。
“709,右手边倒数第二间,单人病房。”
护士抬头看了他一眼,“你是她同学?”
周穆点了点头。
“来得正好,许同学今天精神还可以。”
“还可以”这个词用得小心翼翼,这让他心中的不安感更浓郁了。
电梯上升的过程异常缓慢。
周穆盯着楼层数字跳动,手心开始出汗。
“叮。”
七楼到了。
周穆走出电梯,目光扫过墙上的指示牌:701、703、705……709在走廊尽头的右侧。
他朝那个方向走去,脚步不自觉地放轻。
走廊很安静,只有护士站传来轻微的键盘敲击声。
越靠近709,他的心跳就越快——不是因为紧张,而是那种从三天前就开始堆积的不安,此刻已膨胀到几乎要撑破胸腔。
就在他距离709还有两三米时,旁边安全通道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压低的谈话声。
“她没时间了……老公,我们萤萤没时间了……”女人的声音,哽咽着,破碎得几乎听不清。“……医生说,就这几个月了……”
周穆的脚步钉在原地。
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又轰然冲上头顶。
耳膜嗡嗡作响,走廊的灯光在他视野里晃动、模糊。
崩溃的抽泣声从门缝里溢出来:
“可是我的萤萤……她才十七岁……她昨天还在跟我说……说等出院了要去海边……”
“萤萤她……会好起来的……”这次是一个疲惫的、略带颤抖的男声。
女人的哭声终于压抑不住,变成破碎的呜咽:“我的萤萤啊……老天爷啊……为什么是我的孩子……为什么啊……”
哭声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周穆的喉咙。
他无法呼吸,无法动弹,只能僵硬地站在那里。
“她没时间了”“就这几个月了”那两句话像把刀一样,插入了周穆那本就不安的心脏。
什么叫没时间了?什么叫就这几个月了?
不,不对。
她说只是感冒。她说过她“快好了”。
她说过……
周穆站在原地,仿佛变成了一尊石像。
走廊的灯光在他耳畔的嗡鸣中化作一片惨白的光晕。
几秒钟后,或者说,仿佛过了几个世纪,一股蛮横的力量从他身体深处炸开——
他猛地转身……想要敲门,却发现手指抖得厉害。他深吸一口气——尽管空气像砂纸一样摩擦着气管——然后用指节叩响了门。
“请进。”里面传来她熟悉的声音,轻快得不可思议,但比平时虚弱了几分。
周穆推门进去。
病房比他想象中的明亮。窗户开着,浅蓝色的窗帘被风吹起。
她半靠在病床上,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整个人显得更加瘦小。
她正在看一本画册,见他进来,眼睛弯了起来。
“你真的来了啊。”她说,语气轻松得像在图书馆偶遇。
周穆把书包放在椅子上,拿出那本书:“给你带的。”
“哇!”许昭萤接过书,指尖擦过他的掌心,冰凉,“《见春天》!我正好想看这个!”
她翻开扉页,专注地看着,仿佛这不是病房,只是某个悠闲的午后。
周穆在她床边的椅子上坐下。
他有很多问题想问,但一个都问不出口。
他只想看着她,看着她翻书时微微翘起的嘴角,看着她偶尔蹙眉时轻颤的睫毛。
“医生说我有点贫血,所以要我住院观察几天。”她忽然开口,眼睛依然看着书页,“我妈大惊小怪的,非让我住单人间。”
她抬起头,对他笑:“其实我真觉得没什么,就是容易累而已。”
他看着她的笑容,想起安全通道里那些话,想起“就这几个月”。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发不出声音。
“你怎么了?”许昭萤歪着头看他,“脸色比我还差。”
周穆摇头:“没睡好。”
“是不是又在熬夜写小说?”她放下书,语气里带着熟悉的调侃,“栖息木同学,要注意身体啊。”
“嗯。”他低声应道。
病房里陷入沉默。只有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车流声。
她忽然轻声说:“周穆,你还记得游乐园那天吗?”
“记得。”
“其实那天……我特别开心。”
她看着窗外,眼神有些飘远。
“虽然你一副要赴刑场的样子。”
周穆突然想起那天她在激流勇进上喊出的那句话——“周穆——活下去——!”
现在他明白了,那句话,不只是说给他听的。
“等出院了,”她的笑容僵住了,过了一会又恢复如前,
“我们再一起去一次吧?”
许昭萤转过头,眼睛亮晶晶的,却也攀上了些许疲惫,
“这次我保证给你赢回一个大玩偶!”
周穆喉咙堵得厉害。他用力点头:“好。”
“约好了哦。”许昭萤笑着说,然后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啊……有点困了。”
“你休息。”周穆立刻站起来。
“嗯。”她缩进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你回去路上小心。”
周穆点头,背起书包走到门口。手放在门把上时,他听见身后传来很轻的声音:
“周穆。”
他回头。
“明天……如果你有空的话……可以再来陪我聊聊天吗?”
周穆吞咽了口口水,用力点头。
“那……明天见。”
“明天见。”
周穆轻轻带上门,背靠着墙壁缓缓滑坐下来。他没有立刻离开。
走廊里很安静。
过了一会,他听见709病房里传来压抑的、细碎的呜咽声。很轻很轻,像是用枕头蒙住了嘴,但还是漏了出来:
“……我不想死……”
“……妈妈……爸爸……”
“……周穆……”
“……我舍不得……”
她在哭。
那个总是笑着的、眼睛亮晶晶的许昭萤,在哭。
周穆仰起头,盯着天花板惨白的灯光。眼眶滚烫,但他死死咬着下唇,不让任何声音漏出来,血腥味在口腔里蔓延开。
不知过了多久,里面的哭声渐渐停了,只剩下均匀的呼吸声——她睡着了,或者哭累了。
周穆缓缓站起身。腿麻得没有知觉,他扶着墙站了一会儿,等血液重新流通。
然后,他转身,一步一步,走向电梯间。
没有回头。
【周穆的日记】
2018年7月26日,阴。
她在哭。
而我什么也做不了。
(这一页的右下角,有一小片被水渍晕开的模糊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