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最后一点余威在九月的几次夜雨后消散,开学后的日子仿佛被按下了加速键。对于苏新皓而言,生活正朝着他规划中最理想的方向疾驰:成绩稳居年级前三,物理竞赛的预备选拔顺利通过,而最重要的——朱志鑫,正越来越自然地融入他的生活,仿佛本该如此。
他们一起上学,一起自习,苏新皓近乎霸道地规划着两人的课余时间,而朱志鑫总是温顺地点头,偶尔提出一点小小的、无伤大雅的异议,更能激起苏新皓想要为他安排得更周全的欲望。在苏新皓看来,他的小猫乖巧、依赖他,偶尔的调皮和笨拙都显得可爱无比。成绩,前途,爱人,他似乎都牢牢握在手中。他想象着未来,他和朱志鑫会一起考入顶尖的大学,站在众人仰望的高处,像两颗彼此映衬的星辰。一切都很好,好得近乎不真实。
裂痕的初次显现,细微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是一次体育课的篮球对抗。苏新皓并不热衷这类剧烈运动,他更习惯在球场边看书,顺便……看着朱志鑫。那天朱志鑫被分到了和张峻豪一队。比赛到后半段,气氛有些激烈,对方一个高壮男生防守动作越来越大,几次冲撞朱志鑫。苏新皓皱起眉,准备起身。
然而,还没等他动作,场上形势突变。在一次篮下卡位时,那男生又使了小动作,朱志鑫看似被撞得一个趔趄,却在身体失去平衡的瞬间,手臂以一个极其刁钻隐蔽的角度格挡了一下,同时脚下仿佛无意地一勾——
“哎哟!”那男生惨叫一声,抱着小腿摔倒在地,表情痛苦。
裁判吹哨,判了对方一个进攻犯规(因为之前动作不干净),但没人注意到朱志鑫那瞬间堪称精妙的反击。众人围上去关心倒地的男生,朱志鑫也蹲在一旁,脸上写满了无辜的担忧和歉意:
朱志鑫“你没事吧?对不起啊,我没站稳……”
苏新皓站在场边,瞳孔微微收缩。那一瞬间朱志鑫的动作太快、太利落,绝不是一个“运动神经一般”、“性格温和”的人应有的反应。那更像是一种……条件反射般的防御与反击,带着某种冷硬的熟练感。一种极其陌生的感觉掠过心头。
但这感觉很快被朱志鑫跑来他身边,带着微微喘息和红晕(这次似乎不完全是害羞,也有运动后的血气)的模样冲淡。
朱志鑫“吓死我了,”
朱志鑫小声说,抓着苏新皓的袖口,
朱志鑫“差点摔跤。”
苏新皓下意识地握住他的手,将那点疑虑压了下去。大概是看错了,或者只是巧合。
真正的冲击来自几天后,他在张峻豪耳朵上发现了一个崭新的、小小的耳洞。
苏新皓“你怎么也打耳洞了?”
苏新皓随口问。他知道张峻豪虽然爱玩,但对这些并不热衷。
张峻豪张峻豪摸了摸耳垂,表情有点怪,含糊道:“哦,就……前几天和小穆一起去的。他说想打,拉着我陪他壮胆。”
苏新皓脑子里“嗡”了一声。
苏新皓“小穆?朱志鑫?”
他难以置信,
苏新皓“他打耳洞?”
张峻豪“对啊,在左边,不太明显。”
张峻豪没察觉苏新皓瞬间僵硬的脸色,还在说,
张峻豪“没想到他胆子还挺大,全程没吭声,就是抓我手抓得死紧……”
后面的话苏新皓没听清。一股尖锐的、冰冷的嫉妒和更深的困惑猛地攫住了他。朱志鑫去打耳洞?和……张峻豪一起?那个在他面前连削苹果都怕割到手、被蟑螂吓得往他身后躲的朱志鑫?他从未向他提过,甚至没有露出过一丝一毫相关的兴趣。在他不知道的时间和空间里,朱志鑫做了这样一件带着点叛逆和疼痛意味的事情,陪伴他的,不是自己,而是张峻豪。
这感觉比发现球场上的异常更让他不适。这不再是“看错”,而是确凿的、脱离他掌控的信息。
他去找了朱志鑫,直接问起耳洞的事。
朱志鑫正低头写作业,闻言抬起头,左边碎发滑落,果然露出耳垂上一点极小的银色闪光。他摸了摸那里,眼神依旧清澈,带着点被发现的不好意思:
朱志鑫“啊,被你发现啦……就是突然想试试。顺顺说他认识一家店很干净,就让他陪我去了。有点疼,不过还好。”
他说得那么自然,理由也看似充分。但苏新皓盯着他那双眼睛,第一次试图穿透那层总是氤氲着水汽的、温和无害的表象。他突然发现,自己好像从未真正看清过朱志鑫。那些依赖、怯懦、乖巧,是否如同这精致的耳钉一样,只是一种装饰?
疑窦一旦产生,便疯狂滋长。苏新皓开始不动声色地观察。他注意到朱志鑫独自走路时,背脊挺直的线条里有一种松弛的掌控感,与在他身边时刻意微缩的姿态不同;他听到朱志鑫和左航讨论一道极难的逻辑推理题时,思维之敏捷、角度之刁钻,远超一个“努力但天资平平”的学生;他甚至偶然从别的班学生闲聊中,听到一点模糊的传闻,关于初中时的朱志鑫,似乎并非全然是如今这副模样……
割裂感越来越强。那个柔弱的、需要他保护的朱志鑫,和这个隐约露出锋利边缘、充满秘密的朱志鑫,在他脑海中激烈交战。震惊、失望、被欺骗的愤怒……种种情绪翻涌。他不敢相信,难道一直以来,他以为的驯服和守护,只是一场对方精心配合的演出?
心烦意乱之下,他难得地去找了正在为封闭训练做最后准备的邓佳鑫。两人在天台,邓佳鑫抱着吉他,听完苏新皓混乱的、充满矛盾的倾诉。
邓佳鑫拨了一下琴弦,发出一声清响。他笑了笑,笑容里有些苏新皓看不懂的疲惫和了然:
邓佳鑫“爱这种东西……我时常也搞不懂。你看我,一团糟。”
他看向远处城市的灯火,
邓佳鑫“但是苏新皓,爱可能本来就是纠缠的,就是要有点算计的。不算计,怎么把想要的人留在身边?不算计,怎么确定自己在他心里是特别的?”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像是说给苏新皓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
邓佳鑫“放不了手的。就算没有清清楚楚说出来‘我爱你’,心里也只想着要占据他,让他身上刻满自己的痕迹,刻骨铭心那种。”
他想起左航那双挣扎又隐忍的眼睛,心脏闷痛。他和苏新皓,某种程度上一同困在爱的迷局里,一个困于发现的“虚假”,一个困于未得的“真实”。
邓佳鑫的话像一把钥匙,捅开了苏新皓心里某个锁住的盒子。是的,放不了手。即使震惊,即使割裂,当他想象朱志鑫可能并不需要他的保护,甚至一直在伪装时,他感到的不是解脱,而是更强烈的、想要将人抓牢的欲望。无论朱志鑫是小白兔还是小狐狸,是柔弱还是满腹算计,他苏新皓好像……都认了。他喜欢的,或许就是朱志鑫这个人本身,包括他所有未知的、甚至可能是黑暗的面貌。他想成为那个唯一能触及他所有真实的人,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
与此同时,在其他情感战场上——
穆祉丞对王橹杰持续的热烈追求,从最初的错愕无措,到后来渐渐生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和负担。王橹杰的喜欢太纯粹,太滚烫,毫无保留地摊开在他面前。这让他感到压力,也让他看到张峻豪近来反常的沉默和躲闪时,心里涌起更复杂的情绪。英雄主义的他,既不想伤害学弟的真心,又无法忽视竹马那显而易见的低落。他夹在中间,第一次感到“被喜欢”也是一种甜蜜的烦恼。
张峻豪则把自己缩进了更坚硬的壳里。看着王橹杰的勇往直前,对比自己连喜欢都不敢说出口的怯懦,他感到一阵无力和自嘲。也许,就这样吧。暗恋着,以“哥哥”的身份守着,至少不会破坏现有的关系。只是每次看到穆祉丞和王橹杰在一起说笑,心脏那处空缺都疼得鲜明。
而最早确定关系的张极和张泽禹,看似风平浪静之下,也潜藏着分歧。
张极越来越不满足于“地下恋情”。他想牵着手在校园里走,想光明正大地在张泽禹打球时给他递水,想告诉所有人这个优秀的、来自北方的男孩是他的。他渴望一种被承认的、踏实的归属感。
但张泽禹始终不同意。他的顾虑更深,更沉。远离家乡,置身相对闭塞的环境,他见过也听过一些不那么友善的议论。他害怕公开会给张极带来非议,怕影响他作为“模范生”的形象,更怕那些恶意的揣测和攻击会伤害到张极。他的私心里,藏着深深的不安和保护欲。他宁愿将这份感情藏得严严实实,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所有潜在的风雨。
张极“为什么不行?我们又没有做错什么。”
张极有些烦躁地问,在只有他们两人的小公寓里。
张泽禹低头摆弄着张极给他买的那个西伯利亚铁路的金属书签,声音很轻:
张泽禹“就是……还没准备好。再等等,好吗?”
张极看着他低垂的、显得格外脆弱的脖颈,满腔的话堵在喉咙口。他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将人轻轻揽进怀里。等,要等到什么时候?这种“讲不清、道不明”的阻隔,像一层薄雾,横亘在他们原本亲密无间的关系里,看似无害,却悄然改变着空气的质地。
爱的形态各异,有的在真相边缘挣扎着确认,有的在退守与怜悯间徘徊,有的在渴望公开与畏惧伤害中拉锯。盛夏的热烈逐渐沉淀为秋日的复杂,少年们的心事,如同山城层叠的阶梯,蜿蜒向上,看不见尽头,却每一步都踏在成长的阵痛与欢欣之上。未来如何,无人知晓,唯有心跳,依然为那个特定的人,轰鸣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