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时言这场病来得凶猛,去得也缠绵。高烧反复,喉咙的肿痛迟迟不消,整个人像被抽干了力气,蔫蔫地在床上躺了两天。季南风送来的那个包裹,原封不动地搁在床头柜上,像一道无形的屏障,昭示着两人之间尚未化解的坚冰。
第三天下午,热度终于退了下去,喉咙虽然还痛,但至少能勉强咽下点流食。精神稍好一些,那种生病特有的、无所事事的空虚感和烦躁感便加倍袭来。沐时言靠在床头,百无聊赖地划拉着手机,游戏也提不起劲,满屏的信息都觉得吵闹。
他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包裹。崭新的作业本封面在昏暗的房间里有些刺眼。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把包裹拿了过来。很沉。他扯开系着的活结,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各科笔记的复印件,字迹是季南风一贯的工整清晰,重点还用不同颜色的笔做了标注。最上面是那本新作业本,扉页上除了日期和作业,在角落里,还有一行极小的、几乎要仔细辨认才能看清的字:
【多喝水,按时吃药。】
没有署名,但那笔迹沐时言认得。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行小字,心里那潭死水,像是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漾开一圈极微弱的涟漪。
只是例行公事的嘱咐吧。就像医生也会对每个病人这么说。他这样告诉自己,试图压下心里那点不合时宜的波澜。
可视线却不受控制地在那些笔记上流连。数学的部分,季南风甚至把一道复杂的例题拆解成了几个最基础的步骤,在旁边用红笔写着“先看这里”、“代公式”、“别跳步”。物理的电路图旁边,标注着“等效替换,这个元件可暂时忽略”。连他最头疼的化学方程式,都配上了简单的记忆口诀。
这绝不是随便复印一下课堂笔记就能做到的。这需要额外的时间,需要针对他薄弱环节的筛选和加工。
季南风……是特意这样整理的吗?
这个认知,让沐时言心里那点别扭的怨气,像是被戳破的气球,嗤一下漏掉了一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复杂难言的情绪。有点酸,有点涩,还有点……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细微的动容。
他烦躁地把笔记合上,扔回床头柜。可没过一会儿,又忍不住拿起了那本新作业本,翻到后面,开始对着那些“特制”的笔记,尝试理解今天落下的课程。
过程依旧艰难,那些符号和公式并没有因为季南风的加工就变得亲切可爱。但或许是因为生病让人脆弱,也或许是因为独处时更容易面对自己,这一次,沐时言没有像往常那样轻易放弃。他皱着眉头,一个字一个字地啃,试图跟上季南风梳理的思路。
不知不觉,窗外的天色暗了下来。
门口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是母亲下班回来了。紧接着,是母亲略显惊讶的声音:“咦?小季同学,你怎么又来了?快进来快进来!”
沐时言猛地抬起头,心脏没来由地重重一跳。小季同学?季南风?他又来了?
他下意识地想躺下装睡,但已经来不及了。脚步声靠近了他的房门,然后是母亲推门探头:“言言,你同桌又来看你了,还带了东西。”
沐时言僵在床上,看着门口。季南风的身影出现在母亲身后。他今天没穿校服,一件简单的浅灰色毛衣,外面套着校服外套,手里拎着一个看起来就很普通的白色塑料饭盒,还有一个小袋子。
他的脸色似乎比前几天好些,但眼下仍有倦色。他的目光平静地看过来,落在沐时言脸上,仔细地看了看他的气色。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遇。没有了雨天的隔阂,没有了教室里的低气压,在这间充斥着药水味和病气的狭小卧室里,这次对视,显得格外直接,也格外……让人心慌。
沐时言率先移开了目光,喉咙发干,不知道该说什么。
“阿姨,我给沐时言带了点粥,他喉咙不好,吃这个可能舒服点。”季南风对沐母说,语气礼貌温和,然后看向沐时言,“顺便……看看你好点没。”
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点刚变声期过后特有的清冽,此刻放低了,竟有种奇异的温和感。
沐母连忙接过饭盒和小袋子,连声道谢:“哎呀,你这孩子太有心了!还专门送粥来!言言,你看看你同学多好!” 她又转向季南风,“你们聊,你们聊,我去把粥热一下。” 说着,识趣地退出了房间,还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空气一下子安静得能听到窗外细微的风声,和两人并不平稳的呼吸声。
沐时言低着头,盯着被子上的花纹,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被角。他想说“你来干嘛”,想说“我用不着你假好心”,但话到嘴边,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季南风带来的粥的温热气息,似乎隐隐约约飘了过来。
季南风也没说话,他只是走到床边,把那个小袋子放在床头柜上,挨着那个已经被翻动过的包裹。然后,他拉过书桌前的椅子,在离床铺一步远的地方坐了下来。
这个距离不远不近,既不会显得太过亲近有压迫感,又打破了之前那种冰冷的隔阂。
沉默在蔓延,但并不像之前那样充满敌意和尴尬,反而有种微妙的、正在消融什么的感觉。
“笔记……看了吗?” 最终还是季南风先开了口,声音很轻,目光落在那个包裹上。
“……看了点。” 沐时言闷声回答,依旧不抬头,“看不懂。”
“哪里不懂?” 季南风很自然地接话,仿佛他们之间从未有过冷战和争吵。
沐时言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他犹豫了一下,从被子里伸出手,拿过数学笔记,翻到一页,指着一道他看了半天也没想通的题:“这个……你写的这个步骤,怎么跳过去的?”
季南风倾身过去,就着沐时言的手看向那道题。他的气息靠近,带着外面秋雨的微凉和一丝干净的皂角味。沐时言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
“这里,”季南风伸出手指,指尖轻轻点在笔记的一行公式上,并没有碰到沐时言的手,“用了这个公式的变形,我写在下面了,可能字太小。” 他耐心地解释,语速不快,声音是这几天来从未有过的平和,“你看,把它这样代换进去,后面就顺了。”
他的指尖修长干净,指甲修剪整齐。随着他的讲解,轻轻在纸面上移动,指引着思路。
沐时言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去听,目光跟着季南风的指尖。这一次,那些符号似乎不再那么面目可憎,季南风的讲解也似乎比任何时候都更容易入耳。
“懂了吗?” 季南风讲完关键一步,抬眼看他。
沐时言下意识地点头,点完又觉得有点没面子,含糊地“嗯”了一声。
季南风似乎几不可查地松了口气,靠回椅背,没再继续讲题。
短暂的沉默再次降临,但气氛已然不同。
“……谢谢你的粥。” 沐时言终于憋出一句话,声音还有些沙哑。
“不客气。” 季南风说,停顿了一下,补充道,“巷口那家‘徐记’的,你以前……好像说过还行。”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似乎在斟酌用词。
沐时言愕然抬头。他说过吗?他自己都不记得了。可能是什么时候闲聊提过一嘴?季南风居然记得?
季南风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移开视线,看向窗外沉沉的暮色:“那天……雨很大。”
他突然提起那天,让沐时言的心又是一紧。
“我……” 季南风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但最终只是低声道,“抱歉。”
这两个字很轻,却像一块石头,投入沐时言心湖,激起比之前大得多的浪花。他猛地看向季南风,对方却依旧看着窗外,侧脸线条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有些紧绷,耳根似乎……有点泛红?
他在为什么道歉?为那句“申请换人”?为雨中的无视?还是为之后几天的冰冷态度?
沐时言不知道。但这一声“抱歉”,却奇异地融化了他心里最后那点坚冰。所有的委屈、愤怒、憋闷,好像都随着这两个字,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然后慢慢沉淀下去。
“……哦。” 他听见自己干巴巴地应了一声,然后顿了顿,用更小的声音说,“我自己也有病……乱发脾气。”
说完他就后悔了,这算什么?小学生和好吗?
季南风却转回了头,看向他。昏暗的光线下,他的眼睛显得格外清亮。他没有笑,但眼神里那种冰封的疏离感,彻底消失了。
“嗯。” 他轻轻应了一声,然后指了指那个小袋子,“里面是润喉糖和维生素C,药店的人说对恢复有帮助。”
这时,母亲端着热好的粥进来了,白粥的清香顿时弥漫在房间里。“来来,小季同学,你也还没吃晚饭吧?阿姨去添个菜,一起吃点!”
“不用了阿姨,我吃过了。” 季南风站起身,礼貌地婉拒,“沐时言需要休息,我就不打扰了。” 他看了看沐时言,“笔记有不懂的,可以……打电话问我。”
说完,他对沐母点点头,又看了沐时言一眼,然后转身离开了房间。
沐时言听着他离开的脚步声和关门声,久久没有动弹。母亲把粥端到他面前,唠叨着:“你这同桌真不错,细心,有礼貌,还知道给你带粥送药,比你会照顾人多了……”
沐时言默默接过粥碗,温热的触感从掌心一直蔓延到心里。粥熬得很烂,带着米粒天然的甜香。他舀起一勺,吹了吹,送进嘴里。喉咙依旧痛,但温热的粥滑下去,却带来一种奇异的安抚。
他拿起季南风留下的润喉糖,拆开一片含进嘴里,清凉的薄荷味缓解了喉咙的不适。
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黑透,玻璃上倒映着室内温暖的灯光和他自己有些苍白的脸。
床头柜上,是拆开的笔记,没喝完的粥,和那袋写着“按时吃药”的润喉糖。
冷战结束了。
以一种谁也没有预料到的方式——没有激烈的争吵,没有郑重的宣言,只有一碗白粥,几片药,一句轻飘飘的“抱歉”,和一句含糊的“乱发脾气”。
但沐时言知道,有什么东西,真的不一样了。
那道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冰墙,在秋雨的寒意和病中的脆弱里,悄无声息地消融了。留下的,或许不是艳阳高照,但至少,不再是刺骨的冰冷。
他看着窗外浓重的夜色,心里那片空荡了许久的地方,似乎被那碗温热的粥,和某个去而复返的身影,轻轻地,填上了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