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那场无声的“窥见”之后,季南风心里像是堵了一团湿棉花,沉甸甸的,透着股说不出的滞闷。他看清了沐时言独自舔舐落寞的一面,那份认知非但没有带来掌控感,反而让他更加无所适从。他意识到沐时言的“无所谓”之下,可能藏着比他想象中更敏感、也更易受伤的内里。而自己那句冰冷的“申请换人”,或许真的成了一根刺,扎得太深了。
他想做点什么,却发现自己笨拙得可以。主动开口?说什么?道歉?为那句“换人”吗?可那明明也是被沐时言连日来的抗拒和口不择言激出来的。解释?解释自己备赛的焦头烂额,无暇他顾?这听起来更像推脱。
于是,季南风选择了最符合他性格,也最无效的方式——沉默的观察,和比以往更保持距离的、近乎刻板的“尽责”。
他不再试图在自习课给沐时言写详细的解题步骤,也不再在午休时对他投向哪怕一个询问的眼神。他依旧会提醒作业,批改时红笔的痕迹一丝不苟,错误的地方用简洁的符号标注,但绝不多写一个字。他把“帮扶”简化成了一套冰冷的流程,仿佛沐时言只是一份需要定期检查、批阅的“任务档案”。
这种变化,沐时言立刻察觉了。
如果说之前的冷战,季南风至少还会对他的炸毛和挑衅有所反应(哪怕是冷淡的),那么现在,季南风就像彻底将他屏蔽了。他的存在,对季南风而言,似乎真的变成了一个单纯的、需要保持距离的同桌物件。
这种彻底的、不留一丝余地的“公事公办”,比争吵和冷战更让沐时言感到心寒和……恐慌。他宁可季南风像以前一样,用笔戳他脸,用李老师威胁他,甚至像那天一样冷着脸说出伤人的话,至少那证明季南风还在“管”着他,还把他当个需要费心处理的“麻烦”。
可现在,季南风连“麻烦”都懒得把他当成了。
沐时言感觉自己像被扔进了真空里,所有的情绪——委屈、愤怒、后悔、还有那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依赖——都失去了着力点,无处着落,只能在内里无声地翻腾、发酵,变成一种更深沉的、无处宣泄的憋闷。
他开始更频繁地逃课,不是去网吧,而是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或者找个没人的天台发呆。作业交得越来越晚,质量也越来越差,有时干脆空白。他似乎在用一种自暴自弃的方式,试探着季南风那看似牢固的“无视”底线,或者说,是在用堕落来惩罚对方,也惩罚自己。
然而,季南风对他的迟到、早退、空白作业,始终没有多余的反应。只是在他又一次缺交数学作业时,用那种平静无波的语气,对前来收作业的课代表说:“沐时言没交。” 没有催促,没有责备,甚至连看都没看沐时言一眼。
那平淡的语气,像针一样,细细密密地扎在沐时言心上。他趴在桌上,把脸埋进臂弯,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深秋的天气说变就变。这天下午,原本只是阴沉的天空,在放学时分突然泼洒下瓢泼大雨。豆大的雨点砸在窗户上噼啪作响,天地间很快拉起一片白茫茫的雨幕。
学生们挤在教学楼门口,哀嚎着,等待着雨小些,或者期盼着家人送伞来。
季南风早上出门时看了天气预报,带了伞。他收拾好书包,撑开那把黑色的、略显陈旧但很结实的长柄伞,走进了雨里。雨水敲打在伞面上,发出密集的鼓点声。
他走得不快,心里还在想着昨晚没完全弄懂的一道竞赛组合题。走到校门口时,他下意识地朝旁边平时学生们聚集躲雨的屋檐下看了一眼。
然后,他看到了沐时言。
沐时言没带伞。他靠在冰凉的墙壁上,抱着胳膊,看着外面倾泻的雨幕,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空茫,仿佛这场大雨与他无关。他的头发和肩膀已经被斜飘进来的雨丝打湿了些,贴在皮肤上,显得那张脸有些过于苍白。周围是拥挤吵闹的人群,他却像被隔在了一层透明的罩子里,孤零零的。
季南风的脚步停住了。
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他脚边溅起细小的水花。他握着伞柄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
理智告诉他,应该像这几天一样,无视,离开。沐时言或许在等人送伞,或许宁愿淋雨。自己上前,只会让两人都尴尬。
可是,看着沐时言那副仿佛被全世界遗弃的、湿漉漉的样子,图书馆台阶上那个沉默撕碎纸团的背影,又猛地撞进他的脑海。
心脏像是被雨水浸泡,又冷又胀。
就在季南风内心挣扎,脚步迟疑的这几秒钟里,沐时言似乎感觉到了他的目光,突然转过了头。
两人的视线,隔着嘈杂的人群和迷蒙的雨雾,猝不及防地撞在了一起。
沐时言的眼神起初是空的,然后,在看清是季南风的一瞬间,迅速凝聚起某种复杂的情绪——惊讶,然后是一闪而过的、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微弱光亮(像是黑暗中突然看到一点熟悉的星火),但随即,那光亮就被更深的戒备、自嘲和冷漠覆盖。他飞快地移开了视线,重新看向雨幕,下颌线绷得紧紧的,仿佛在说:看什么看?不用你管。
那迅速切换的眼神,和最后那道冰冷的屏障,像一盆凉水,浇熄了季南风心里刚刚冒头的那点冲动。
是啊,他大概……并不需要自己的伞。说不定还会觉得是怜悯或施舍。
季南风垂下眼睫,掩去眼底翻涌的情绪。他紧了紧握着伞柄的手,然后,转回了头,迈开脚步,继续向前走去。
黑色的伞面隔绝了冰冷的雨水,也隔绝了身后那道或许存在、或许只是他臆想的视线。
他走得很稳,步速均匀,没有回头。
雨越下越大,砸在地上激起白色的水雾。季南风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街道拐角,与灰蒙蒙的雨幕融为一体。
屋檐下,沐时言在季南风转身离开的瞬间,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他死死盯着季南风消失的方向,直到眼睛发酸,才猛地低下头,盯着自己湿了一片的鞋尖。
看,他果然走了。
连问一句“要不要一起”都懒得问。
自己在期待什么?真是可笑。
一股尖锐的酸楚冲上鼻梁,沐时言狠狠眨了眨眼,把那股湿意逼了回去。他深吸一口带着水汽的冰凉空气,然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直起身,一头扎进了瓢泼大雨之中。
冰凉的雨水瞬间将他浇透,从头发到脚趾,冷意刺骨。但他却觉得,这比站在屋檐下,看着季南风撑着伞从容离开,要痛快得多。
他在雨中奔跑,任由雨水冲刷着脸颊,也冲刷着心里那些乱七八糟、让他难受的情绪。仿佛这样,就能把什么冲刷干净。
而已经走远的季南风,在某个红绿灯前停下。雨水顺着伞沿流下,形成一道水帘。他听着哗啦的雨声,眼前却不断浮现沐时言最后那个冰冷的、带着自嘲的眼神,和更早之前,在图书馆巷口,独自撕碎纸条的孤单背影。
红灯变绿,他却没有立刻迈步。
他忽然想,沐时言现在,是不是还在雨里等着?或者……已经淋雨跑掉了?
这个念头让他心里那团湿棉花堵得更厉害了,甚至泛起一丝细细的、陌生的抽痛。
他握紧了伞,指节微微发白。最终,还是迈开了脚步,朝着家的方向,没有再回头。
只是脚步,似乎比平时沉重了一些。
这场秋雨,没有成为破冰的契机,反而像一道冰冷的鸿沟,将两人之间原本就脆弱的联系,冲刷得更加清晰,也更加遥远。
一个在伞下沉默前行,一个在雨中独自奔跑。
距离,并没有因为这场雨拉近,反而在冰凉的雨水中,凝固成了更坚硬的、难以逾越的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