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金会对新材料试点方案的正式批复在第六天下午送达。
文件编号FC-2023-089，盖着长青资本的项目核准章。正文措辞严谨，原则上同意在未来城东翼附属建筑进行试点，但附件列出的实施条件多达二十七条。
叶凡在办公室逐条审阅。前二十条是常规的技术规范和安全要求，但最后七条是新增的特别条款：
“第二十一条：试点期间，基金会技术委员会有权派驻现场观察员，全程记录材料施工与应用表现。”
“第二十四条：所有材料的生产批次、质检记录、物流轨迹需上传至基金会指定的数据平台。”
“第二十七条：如试点成果达到预期，未来城项目应优先考虑与基金会指定的合格供应商合作，推进材料规模化生产。”
顾清寒看完后眉头紧皱：“第二十一条等于允许他们在施工现场实时监控。第二十四条的数据上传范围太广，可能暴露我们的供应链细节。最棘手的是第二十七条——如果试点成功，他们可以指定供应商来分享成果，甚至控制后续生产。”
秦墨调出基金会可能指定的三家供应商资料：“都是长青资本持股或深度合作的企业。其中一家，是三个月前刚收购的韩国材料公司，那家公司的主要技术方向正好与我们类似。”
叶凡放下文件，看向窗外。黄昏时分，城市的灯火渐次亮起，在玻璃上反射出细碎的光点。
“他们不是在审批方案，是在建立后续控制的框架。”他缓缓说道，“试点成功，他们就通过指定供应商介入生产环节；试点失败，他们也能获得完整的失败数据，用于调整自己的研发方向。无论如何，基金会都是赢家。”
“那我们……”
“接受。”叶凡做出决定，“但要谈判修改条款。”
他拿起笔，在文件的空白处写下修改意见：
“第二十一条：现场观察员人数不超过两人，且需提前二十四小时预约进入施工区域。观察范围限于材料应用效果，不得涉及其他施工工艺。”
“第二十四条：数据上传范围限定为材料性能相关指标，生产与物流信息因涉及商业机密，只提供脱敏处理后的汇总报告。”
“第二十七条：增加补充条款——‘在同等质量与价格条件下’，未来城优先考虑基金会推荐供应商。同时，未来城保留自建或与其他供应商合作的权利。”
修改意见在当晚发给周维。两小时后，周维回复：“原则可接受，但需技术委员会最终确认。明日安排视频会议讨论细节。”
第二天上午十点，视频会议准时开始。
屏幕另一端坐着五个人：周维、林雪，还有三位叶凡未曾谋面的基金会技术委员。会议室的背景是基金会总部那面标志性的玻璃幕墙，可以俯瞰新加坡的城市天际线。
讨论从第二十一条开始。基金会的委员坚持观察员应有“充分的现场访问权限”，以确保数据采集的完整性。叶凡则强调施工安全与知识产权保护的需要。
争论持续了二十分钟，最终达成妥协：观察员可在提前预约后进入指定区域，但需佩戴基金会与未来城共同认证的定位记录设备，行动轨迹实时上传双方平台。观察范围以材料安装点为中心，半径十五米。
“这是互相监督。”会议结束后，秦墨分析道，“他们能看我们，我们也能看他们去了哪里。十五米半径足够观察材料表现，又不会触及核心工艺区。”
第二十四条的谈判更艰难。基金会坚持要完整的供应链数据，理由是要“确保材料质量的可追溯性”。叶凡则出示了行业惯例——大多数项目的材料供应商信息都是商业机密。
僵持四十分钟后，林雪提出了折中方案：“我们可以接受脱敏的汇总数据，但需要增加第三方审计环节。由双方共同委托的独立审计机构，每季度对材料生产环节进行一次抽查，确保数据真实性。”
这个方案将矛盾转移给了第三方，但同时增加了操作复杂度。叶凡权衡后接受了——第三方审计虽然麻烦，但至少比基金会直接获取数据要好控制。
第二十七条的谈判最简短，也最关键。基金会的委员明确表示，这一条是“合作共赢的基础”。叶凡的修改意见被部分接受，但增加了一句：“若未来城选择与其他供应商合作，需向基金会指定的供应商支付技术授权费用，费用标准为材料采购金额的3%-5%。”
“技术授权费？”顾清寒在内部通讯频道里低声质疑，“材料技术完全是我们的研发成果。”
叶凡在屏幕上平静回应：“请问基金会认为，哪些技术需要授权？”
委员之一调出一份清单：“根据我们的评估，新材料在三个方面借鉴了基金会数据库中的技术成果：湿热老化理论模型、表面处理工艺思路、疲劳测试方法。虽然具体实现不同，但理论基础存在关联性。”
这是基金会典型的操作方式：通过开放部分技术资料，建立“知识产权关联”，为后续的利益分享埋下伏笔。
叶凡沉默片刻，给出了最终答复：“我们可以接受技术关联性的存在，但授权费用需有明确上限和时限。建议设定为：单项目授权费总额不超过五百万元，授权期限三年。”
这个数字是经过精心计算的——五百万元对基金会来说不算多，但表明了未来城维护自身知识产权的态度；三年期限则确保未来在材料大规模应用时，可以重新谈判条款。
基金会方面讨论了十分钟，最终同意了这一方案。
下午三点，修改后的批复文件正式生效。
试点项目命名为“东翼一号材料验证工程”，施工周期三十天，观察期十二个月。基金会派出的两名观察员，其中之一就是林雪，另一位是个五十多岁的结构工程师，背景干净专业。
当天傍晚，叶凡前往南郊仓库。陈岩正在做今天的最后一次巡查，见到叶凡后，他简单地点头示意，继续自己的工作。
“陈督导。”叶凡叫住他，“试点项目很快要开始了。施工期间，仓库这边可能会有更多材料进出，安防方面需要加强。”
陈岩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掏出平板电脑，调出一份已经准备好的方案：“我已经考虑到这一点。建议增加三个移动监控点，覆盖仓库到装车区域的所有路径。另外，材料运输车辆需要安装GPS和实时视频记录仪，数据直接接入我的监控终端。”
他的专业和预见性让叶凡略感意外：“这些措施会增加不少成本。”
“但能减少很多潜在风险。”陈岩平静地说，“根据我的经验，材料从实验室到施工现场的阶段，是最容易出问题的环节。如果基金会或其他方面想在材料上做文章，这个阶段是最好时机。”
叶凡看着他：“你认为会有人做文章？”
“我不知道。”陈岩收起平板，“但我的工作是假设最坏的情况，并做好准备。这样如果真的发生什么，我们至少有应对的基础。”
这种思维方式，与叶凡不谋而合。
“就按你的方案准备。”叶凡说，“需要什么资源，直接向顾总申请。”
陈岩点头，转身继续巡查。他的背影在仓库的灯光下拉得很长，步伐稳定而坚定。
晚上八点，叶凡在公司数据分析中心见到了秦墨的最新发现。
“基金会的数据平台有个隐藏功能。”秦墨指着屏幕上的代码分析结果，“所有上传的数据，都会被一个后台进程自动分类标记。标记体系非常精细，不只是材料性能，还包括数据上传的时间模式、格式习惯、甚至修正记录的频率。”
她调出一组标记示例：“比如这条‘抗压强度测试数据’，除了数值本身，还被标记了‘上传时间比测试完成时间延迟2.3小时’、‘数据格式与标准模板偏差度0.8%’、‘修正历史次数：0’。这些元数据会形成用户行为画像。”
“他们想通过数据上传习惯，判断我们的工作模式和严谨程度？”
“不止。”秦墨放大一个标记类别，“看这个——‘异常数据自我修正模式’。系统会特别关注那些最初上传有误、随后修正的数据，分析修正的逻辑和速度。这可以用来推断我们的质量控制流程是否存在系统性问题。”
叶凡看着那些复杂的标记体系。基金会的监控已经超越了技术本身，进入了工作方法和团队能力的评估层面。这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技术尽职调查”。
“能干扰吗？”
“可以，但需要谨慎。”秦墨说，“我设计了一个‘数据行为随机化’程序，可以在不改变真实数据的前提下，对上传时间、格式、修正记录等元数据进行微调。比如有时延迟上传，有时提前上传；有时用标准格式，有时用轻微变体。这样他们的用户画像就会充满噪声。”
“实施吧。”叶凡批准，“但要控制随机化幅度，不能引起怀疑。”
深夜十一点，叶凡收到吴老的加密信息。
信息很短：“IRMA发布了第二份评估报告，结论有调整。他们认为新材料的技术成熟度‘超出预期’，建议会员机构‘加速接触与协作’。长青资本已开始筹备一个‘智能建筑材料产业联盟’的成立事宜，邀请名单上有你们。”
叶凡回复：“联盟的目的是什么？”
吴老：“整合供应链，制定行业标准，分配市场利益。基金会希望成为这个联盟的主导者，而你们的技术，是他们吸引其他参与者的重要筹码。”
又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局：先用试点获取技术细节，再用产业联盟的名义整合资源，最后通过标准制定和供应链控制，将创新成果转化为他们的产业影响力。
而叶凡和他的团队，可能会从创新者变成联盟中的“技术供应商”——地位重要，但离决策核心很远。
系统界面在此时弹出提示：
【试点实施协议签署完成】
【任务进度更新：75%】
【检测到外部产业整合动向】
【建议：在产业联盟成立前，建立至少两个独立的外部技术合作渠道】
独立渠道。这意味着不能只依赖基金会提供的技术生态，要有自己的备份选项。
叶凡立即开始思考潜在的合作对象。他想起三个月前接触过的一家德国材料研究所，那家机构独立性强，且对亚洲市场有兴趣。还有一家日本的设备制造商，在精密加工方面有独特优势。
但建立这些渠道需要时间，而产业联盟的筹备可能已经在加速进行。
他看了看日历。距离试点施工开始还有四天，距离第一次全面评估还有七十九天，距离系统升级至80%还有最后一个任务节点。
所有的时间线都在收紧，所有的博弈都在升级。
窗外，城市的夜空被灯光染成暗橙色，看不见星星。但叶凡知道，真正的光芒往往在最深的黑暗中孕育，而他要做的，是在这片被各方灯光照亮的舞台上，找到属于自己的一束光，并让它足够耀眼，耀眼到无法被任何联盟或框架所掩盖。
新的回合开始了。
而这一次，战场从实验室和会议室，扩大到了整个产业的棋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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