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眠谷的晨光是一种奇异的存在。记忆粒子在矩阵停转后并未立即消散，而是像被抽去骨架的雾，缓慢沉降到地面，凝结成一层泛着幽蓝的晶屑。零踩在上面，脚下发出细碎的“咔嗒”声，仿佛走在由凝固的时间碎片铺成的地毯上。

维护舱内，克隆体们已陆续苏醒。他们没有语言，动作笨拙而迟疑，像初生的幼兽探索陌生的躯体。有的蜷缩在培养舱残骸旁低泣，有的茫然地抚摸自己的脸庞，试图理解“我是谁”这个命题。林素正用便携神经稳定器为他们逐一进行基础场域校准，防止空白场域因剧烈情绪波动而崩溃。她的动作熟练却透着沉重——每一个被唤醒的个体，都是忆库罪恶的无声证人。

“他们的神经链接端口还残留着休眠指令，”林素抬头，额角沾着晶屑，“如果不彻底清除，忆库远程激活程序仍能控制他们。”她将一个巴掌大的解码器接入最近的一个克隆体颈后接口，屏幕上的数据流如瀑布般倾泻，“需要手动写入‘自主优先’协议，覆盖原有代码。”

零站在她身后，回响感知延伸过去。他“看见”解码器写入的不仅是冰冷指令，更像是在空白画布上刻下第一笔色彩——那些被剥夺的自我意识，正通过这行代码重新锚定“我存在”的坐标。他忽然意识到，唤醒只是第一步，赋予他们“选择的权利”，才是对抗忆库的根本。

“我们能带他们走吗？”零问。

林素摇头：“他们的场域太不稳定，长距离转移风险极高。而且……”她指向维护舱角落的一台通讯中继器，“沉眠谷的对外信号被忆库锁死了，我们得先修复至少一个信标，才能联系外界求援。”

中继器外壳焦黑，天线扭曲成怪异的角度，显然是矩阵过载时的殉爆品。零蹲下身，将手覆在金属表面，闭眼调用回响感知。这一次，他不再解析记忆碎片，而是专注“聆听”设备的结构疲劳与能量残留——就像医生听诊病人的胸腔。他捕捉到几处关键的线路熔断点与电容失效位，这些信息在他脑中自动转化为维修路径图。

“主控板第三层有备用电源模块没坏，”零睁眼，指尖在空中虚划，“但需要替换两根高频传输线，规格是7A-3X型，绝缘层得耐高温。”

林素眼中闪过赞许：“蜃楼的阿莱或许有存货。我们得回去一趟——但这次，不能再用老路线。”她调出全息地图，标记出沉眠谷通往外界的另一条路径：一条沿废弃输油管架设的空中索道，直达遗忘带边缘的“断喉岭”，那里地势险峻，清道夫的地面部队难以展开，但空中巡逻严密。

“空中路线也有问题，”零的回响感知突然捕捉到远处山谷传来的微弱机械振动，“有东西在靠近，不是清道夫的常规载具。”

林素立刻将声呐仪切换至广域扫描。屏幕上，三个高速移动的光点正从谷口方向逼近，轨迹呈三角阵列，速度快得反常。

“不是猎犬级无人机，也不是突击艇……”林素皱眉，“是‘织网者’——忆库的精英追踪单元，擅长在复杂地形实施神经信号围剿。它们的AI能预测回响波动的扩散路径，很难摆脱。”

零握紧拳，脑中闪过唤醒克隆体时的金色重构波。如果说回响是“钥匙”，那织网者就是专门配锁的“猎匠”。硬闯等于自投罗网，必须智取。

“它们的弱点在能源核心，”零回忆起在矩阵维护舱看到的织网者残骸资料，“背部散热鳍片间隙有冷却漏洞，如果用高频电磁脉冲干扰散热，会导致核心过载宕机。”

“你有办法生成那种脉冲？”

“单独不行，但如果有足够强的环境回响共振……”零看向那些刚苏醒的克隆体，“他们的空白场域就像未被调谐的共振腔，如果能引导他们同步释放基础回响，再配合你的神经场增幅，或许能模拟出脉冲波形。”

林素沉默片刻，目光扫过克隆体们迷茫却纯净的眼睛：“风险很大，他们的场域可能会因同步过载而灼伤神经。但……”她咬牙，“我们没有别的选择。”

她走到克隆体中间，用最简洁的肢体语言示范：双手交叠于胸前，再缓缓张开，重复三次。零立刻领会，将自己的回响频率调整为与林素一致的基础节拍，像敲打无形的鼓点。起初，克隆体们毫无反应，但在林素一遍遍重复与零的稳定节拍引导下，几个离得最近的克隆体竟慢慢模仿起来——他们的动作僵硬，却精准复刻了“同步”的意图。

更多的克隆体加入进来。起初是杂乱的肢体摆动，渐渐地，在零与林素的持续引导下，几十个身影的动作开始趋同，形成一个缓慢而宏大的“共振仪式”。空白场域的能量在他们之间流动，像无数溪流汇入湖泊，逐渐积蓄起可被感知的波动。

林素抓住零的手：“现在！引导波频对准织网者的散热鳍片！”

零闭眼，将积蓄的共振波定向投射。远处的“织网者”突然发出刺耳的警报，飞行轨迹出现紊乱——它们的散热系统正被无形脉冲冲击，核心温度急剧升高。其中一架的背部冒出黑烟，失控撞向山壁，爆炸的火光在雾霭中撕开一道短暂的缺口。

“就是现在！走索道！”林素推着零冲向维护舱外的索道站台。克隆体们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却本能地跟上，他们的脚步依旧蹒跚，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向感——仿佛第一次“选择”跟随某个人。

索道在山谷间摇晃，脚下是千米深渊。零的回响感知始终锁定后方，确认织网者的追击已被暂时遏制。林素在途中通过微型信标向阿莱发送加密讯息，简短说明需求与沉眠谷的变故。

当索道尽头的光亮刺破雾霭时，零回头望了一眼沉眠谷。那些苏醒的克隆体站在谷口，像一群站在废墟上的新芽，他们的身影在记忆粒子的晶屑中模糊成一片淡蓝的剪影。

“他们会怎么样？”零问。

林素望着远方，声音平静却坚定：“我们会建一个地方，让他们学习成为‘人’。而你……”她转头看他，“你的‘空白’不再是武器或容器，它是火种。忆库以为能控制所有可能，却忘了——空白，意味着无限的开始。”

在断喉岭的风声里，零第一次清晰地听见自己心跳的回响。那声音不再孤独，它与林素的意志、与克隆体的新生、与所有被忆库践踏的真实记忆，共同汇成一首尚未命名却注定撼动世界的序曲。而远方的蜃楼，阿莱的信标应答已在途中——新的战场与盟友，正随信标的红光，在余烬中悄然亮起。

余烬中的信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