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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命之徒的早餐

天亮之前,请带我离开这座城

那句关于生日的话,像一枚投入深井的石子,在两人之间漾开一圈沉默的涟漪后,便沉入了各自心湖的最深处,被更汹涌的暗流所取代。林夕没有回应,没有追问,甚至没有流露出任何额外的情绪。他只是在她喝完水,将空瓶轻轻放在中控台上时,极轻地关上了车门,恰到好处地隔绝了外面过于喧嚣的海浪声和有些刺眼的阳光。他重新走回那片废弃码头的中央,背影在强烈得几乎有些蛮横的沿海日光下,仿佛一个即将融化、消散的墨色剪影,带着一种完成使命后的、近乎虚无的释然。

顾逢晚没有立刻跟下去。她需要一点时间和空间,让噩梦带来的惊悸彻底平复,让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也让那句几乎是不受控制脱口而出的、关于生日的、近乎宿命论的秘密,在心底找到一个可以暂时安放、不至于继续刺痛她的位置。她靠在驾驶座上,听着自己那因为恐惧而狂跳、此刻正逐渐恢复正常节奏的心跳声。与林夕那山呼海啸般、几乎能摧毁一个人所有生趣的悲剧相比,她那点基于巧合、心理投射和过度自责而构建的创伤,此刻显得……有点苍白。甚至带着某种不谙世事般的脆弱?不,她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痛苦无法比较,只是性质不同。但在此刻这、直接、关乎肉体存亡的生死背景下,她的痛苦确实获得了一种奇异的、被稀释般的平静,仿佛从自我的逼仄角落被强行拉到了一个更广阔的、令人敬畏的视角。

过了大约十几分钟,或许更长,时间在这片阳光灿烂的废墟旁似乎失去了精确的定义。她推开车门,再次走向再次走向那片承载了太多重量的码头。林夕已经不在之前那个进行过某种仪式的位置。他环顾四周,目光掠过锈蚀的钢架和破碎的玻璃,最终在靠近水边的一个被海水侵蚀的满是孔洞的破旧系缆桩上找到了他。他坐在那里,背影依旧习惯性地挺直,但那种一直萦绕在他身上的,但那种一直萦绕在他身上的、仿佛一根绷紧到极致、随时会锵然断裂的弦的感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虚无的、彻底放弃抵抗后的松弛,像一艘在狂风暴雨中挣扎了太久、终于耗尽了所有燃料和意志、此刻只能随波逐流的空船,等待着最后的沉没。

顾逢晚走到他身边,没有坐下,只是并肩站着,沉默地望向同一片在眼光下闪烁着无数金鳞的、广阔无垠的大海。海风带着咸湿的气息拂过她的面颊,也吹动他额前汗湿的碎发。一种巨大的、完成任务后的空旷感,弥漫在两人之间。

“饿吗?”她忽然问道,声音出乎自己意料的平静。在经历了如此浓烈的情感风暴和生死边界的徘徊之后,最原始、最基础的生理需求,以一种不容置疑的方式强势回归。

林夕似乎愣了一下,缓缓地、有些僵硬地转过头,看了她一眼。他的眼神有些空洞,反应也慢了一拍,好像“饥饿”这个词,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出现在他仅关于病痛、愧疚和执念的那个词典里。他扯了扯嘴角,那是一个疲惫到极致,几乎调不起面部肌肉的笑,短暂得如同幻觉。“有点。”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着干枯的木头。

“去找点东西垫垫肚子吧。”顾逢晚说,语气带着一种决定性的务实,“初城,总该有几个早餐铺子。”

他没有反对,只是顺从地、有些费力地从那粗糙的系缆桩上站起身。动作迟缓,带着老年人般的滞涩。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出了这片承载着青春、梦想、死亡与告别的废墟,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退场。

车子驶离码头,缓缓融入初城刚刚彻底苏醒的街道。与华城那种冰冷的、高速运转的、充斥着金属玻璃反光和焦虑情绪的都市节奏截然不同,初城的早晨是慵懒而温吞的,像一杯逐渐变凉的温水。阳光斜斜地洒在干净得发亮的街道上,两旁的骑楼带着斑驳的彩色和岁月的痕迹,店铺的卷帘门被陆续拉起,发出哗啦啦的声响。穿着宽松睡衣或简单背心的本地人慢悠悠地走在路上,互相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方言打着招呼,谈论着天气和鱼市的价格。空气里弥漫着海鲜市场特有的、鲜活而浓郁的咸腥味、以及某种油炸食物和蒸点混合在一起的、诱人而踏实的香气。这是一种活着的、扎实的、属于人间的气息。

顾逢晚放慢车速,目光扫过街道两旁,寻找着看起来可以吃早餐的地方。最终,她在一条窄小旧街的拐角,看到了一个支着红色条纹塑料棚子的路边摊。简陋的灶台就摆在路边,一口巨大的铝锅里翻滚着乳白色的、冒着腾腾热气的豆浆。另一边的油锅里,金黄色的油条正滋滋作响,散发出焦香诱人的味道。几张低矮的,颜色不一的塑料桌子和配套的红色塑料凳子随意地摆放在路边。座位上已经坐了几个早起的食客——大多是附近穿着工装的建筑工人、提着菜篮子的老人,他们大声地聊着天,吸溜着豆浆,咀嚼着油条,声音洪亮而充满活力。

她把车停在路边不远处,没有完全熄火,转头看了看林夕。他正望着那个喧闹而充满生命力的早餐摊,眼神有些恍惚与疏离,仿佛在确认这充满烟火气的、平凡到近乎神圣的场景,是否真实存在于他即将告别的世界。

“这里?”顾逢晚问,带着一丝征求他同意的意味。她不确定他的身体能否承受这样的环境,或者他是否愿意在如此“狼狈”的情况下,置身于一群健康的、忙于生活的人中间。

林夕的目光从早餐摊上收回,落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然后缓缓地点了点头。他推开车门,一股混合着食物香气和清晨凉意的空气涌了进来。

两人走到摊前。老板是个系着沾满油渍围裙、面色红润、嗓门洪亮的中年男人,手里忙活着,热情地招呼:“两位吃点啥?油条刚出锅,脆得很!豆浆是现磨的,香浓!”

“两根油条,两碗豆浆。”顾逢晚简单地点了单,声音在这嘈杂的环境里显得有些轻。

“好嘞!马上就好!找地方坐!”老板爽快地应着,手脚麻利地开始准备。

他们找了一张靠边、相对安静些的空塑料桌子坐下。凳子很矮,林夕坐下时,动作显得异常僵硬和吃力,他用手撑了一下桌面,才缓缓坐稳,随即微微蹙了蹙眉,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在强忍着身体某处传来的尖锐不适。顾逢晚注意到,他的脸色比在码头时更差了,那是一种灰败的、毫无生气的、如同被抽干了所有颜色的旧纸的颜色,仿佛生命力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决绝地从他年轻的躯壳里流逝。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睛,在接触到这市井的、鲜活的、吵闹的生活气息时,还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于“存在”本身的波动。

老板很快端上了两大碗热气腾腾、几乎要满溢出来的豆浆,以及用一个铁丝筐装着的、炸得金黄酥脆、散发着诱人焦香的油条。豆浆表面凝结着一层薄薄的豆皮,散发着纯粹而温暖的豆香气。

林夕看着眼前简单却充满生命能量的食物,没有立刻动。他拿起旁边印着红色字样的一次性筷子袋,动作缓慢而专注地撕开,取出那双纤细的、带着毛刺的木筷,试图将它们分开。这个对常人来说轻而易举的动作,对他来说却显得异常艰难。他的手指无力而颤抖,试了几次,筷子都只是滑开,无法分离。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那是一种混合着生理上的无力和精神上挫败感的情绪。

顾逢晚默默地看着,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住。她没有伸手帮忙,也没有出声指导。她知道,此刻的任何干预,都可能被视为对他所剩无几的尊严的侵犯。她只是拿起自己面前的筷子,熟练地掰开,发出清脆的“啪”的一声,然后夹起一根油条,将它一段段地撕开,泡进滚烫的豆浆里。油条瞬间吸饱了浓郁的豆浆,变得柔软而富有韧性。

似乎是被她这个动作所鼓励,或者是不愿意就此放弃,林夕深吸了一口气,用一只手固定住一根筷子,另一只手更加用力地尝试。终于,伴随着一声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木质断裂声,筷子被他有些粗暴地分开了,其中一根的顶端甚至裂开了一点。他拿着这双并不完美的筷子,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蓄力气,然后才有些艰难地、颤抖着伸向铁丝筐里的油条。

他的手颤抖得厉害,几乎无法稳定地夹起那根看似轻巧的油条。尝试了两次,油条都从筷子间滑落。他的呼吸变得略微急促,额头上似乎又渗出了一层薄汗。最终,他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夹起了一小截油条,那颤抖的幅度,让顾逢晚担心他随时会失手让它掉在桌上。

他停顿了一下,手臂微微悬空,努力控制着颤抖,然后有些笨拙地、几乎是靠着一股惯性,将那一小截油条送进了嘴里。他的咀嚼动作缓慢而费力,腮帮微微凹陷,带着病人特有的虚弱和一种近乎庄严的专注。他吃得很认真,一口,接着一口,尽管每一口都似乎耗费着他巨大的精力,仿佛在进行一项必须完成的、与生命本身相关的仪式。

阳光透过红色的塑料棚顶,在他们身上、在简陋的塑料桌面上投下斑驳的、不断晃动的光影。周围是嘈杂而充满生命力的市井交响曲——碗筷的碰撞声,食客们响亮的谈笑声和咀嚼声,老板洪亮的吆喝和锅铲的翻炒声,以及远处街道传来的摩托车引擎轰鸣和清脆的自行车铃声。这一切,共同构成了一个真实、粗糙、充满烟火气、蓬勃向上、与死亡和悲伤截然相反的世界。

而他们,就坐在这片喧嚣的、活着的海洋中央,像两座沉默的孤岛。一个是被长达十年的愧疚和扩张型心肌病这两种绝症内外夹击、折磨得只剩下一具即将油尽灯枯的空壳的前乐手;一个是因一场无法界定责任、却彻底摧毁了自信的手术失败而自我放逐、被心魔困住、不敢再触碰象征着她荣耀与失败的手术刀的前天才医生。他们刚刚共同经历了一场跨越三百公里、浓缩了绝望、沉默、暴雨、坏车、回忆与告别的疯狂夜奔。此刻,却像最普通不过的、路过此地的旅人,或者像一对……默契而无需多言、共同承受着某种命运的同伴,坐在廉价的、咯吱作响的塑料凳子上,就着喧嚣的市声,吃着这座城市最寻常不过、却也最温暖实在的油条豆浆。

这画面充满了强烈的、几乎令人心碎的荒诞感,却又在这初城的晨光中,奇异地达成了一种超越现实的、短暂的和諧与平静。

“我们坐在塑料凳子上,吃着油条豆浆,像两个最平凡的亡命之徒。” 顾逢晚的脑海里清晰地闪过这个念头。是的,亡命之徒。林夕向着肉体生命的终点进行一场绝望而浪漫的逃亡,而她,则在向着内心恐惧与失败的深渊进行一场消极而迷茫的逃亡。他们的“罪行”不同,动机各异,但那种脱离正常社会轨道、在边缘地带挣扎、前路未知的境地,却在本质上惊人地相似。

林夕喝了一口豆浆,可能是因为吞咽困难,或者是因为豆浆依旧滚烫,他猛地弓起身体,爆发出一阵剧烈至极的咳嗽。这一次,比之前在车上任何一次都要凶猛,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他胸腔内疯狂撕扯,要将他最后一点生机都咳出来。他用手死死捂住嘴,指缝间甚至渗出些许可疑的湿意,身体不受控制地蜷缩成一团,肩膀剧烈地耸动着,脸上瞬间涌起一种濒死般的、不祥的潮红。

顾逢晚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揪紧得发痛。她几乎要立刻站起来,绕过去实施急救,那深入骨髓的职业本能再次猛烈抬头。但就在她身体前倾的瞬间,她看到林夕用那只没有捂嘴的手,对她做了一个极其坚决的、甚至带着点凶狠意味的、阻止的手势。他的眼神透过咳嗽带来的生理性泪水,直直地看向她,那里面没有通常痛苦该有的挣扎,只有一种固执的、近乎偏执的、不希望被打扰、不希望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显得更加狼狈的坚持。

他咳了很久,声音嘶哑破碎,引得旁边几桌的食客都投来了或好奇或同情或略带嫌恶的目光。他才渐渐平息下来,像一条被抛上岸很久、终于连挣扎力气都失去的鱼,瘫靠在塑料椅背上,微微地、断断续续地喘息着,胸口起伏得如同惊涛骇浪后的余波。额头上布满了冰冷的汗水,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他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黏在一起,脆弱得不堪一击。

缓了片刻,他几乎是凭着本能,颤抖着从夹克内侧口袋里摸索出那个熟悉的深棕色小药瓶,甚至没有去看瓶身上的标签,只是凭借肌肉记忆,拧开,直接往手心倒了比之前似乎更多的白色药片,然后一股脑地塞进嘴里,就着那碗已经不再滚烫、甚至有些凉了的豆浆,艰难地吞咽下去。做完这一切,他像是被彻底抽空了所有力气,连睁开眼睛都显得困难,只是维持着那个瘫靠的姿势,像一尊被遗弃的、破损的雕像。

他没有再动筷子。那碗豆浆,只喝了微不足道的一小口;那根油条,也只勉强吃了一小截。剩下的食物,在桌上慢慢地变冷,与周围食客们酣畅淋漓的进食画面形成了无声而残酷的对比。

顾逢晚也默默地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刚刚升起的一点食欲,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冰冷如铁的、关于结局即将无可避免地到来的预感。她看着他那张在斑驳阳光下几乎透明、汗湿的脸,看着他即使闭着眼也无法舒展的、紧蹙在一起的眉头,一种尖锐而深沉的疼痛,狠狠地刺穿了她的心脏,蔓延至四肢百骸。她开始感到害怕,不是最初那种对陌生劫匪的恐惧,而是害怕这场她鬼使神差参与其中、并即将亲眼目睹其终局的告别,会以何等惨烈和无力回天的方式落幕。他还能撑到回程吗?还是说,这里,初城,这个他梦想萌芽又彻底凋零的地方,这片他最终兑现了承诺的海岸,就是他短暂生命的最终归宿,是他为自己选定的终点站?

这个清晰的认知,让她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尽管初秋上午的阳光,正毫无保留地温暖着这片土地。

林夕就那样闭目休息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才极其缓慢地、挣扎着重新睁开眼。他的目光涣散,瞳孔似乎无法顺利聚焦,显得有些茫然。他看向顾逢晚,眼神空洞,仿佛穿透了她具体的形象,看到了某种更遥远的、只有他自己能理解的虚空。

“天……亮了啊。”他喃喃地说,声音飘忽、微弱得像风中即将熄灭的烛火,带着一种确认事实般的语气。

“嗯,天亮了。”顾逢晚轻声回应,声音同样干涩。她抬头看了看被塑料棚顶过滤后、依旧明亮的阳光,看了看周围越来越密集的人流和车流。是的,天亮了,夜晚的疯狂与挣扎已经成为过去,白日的现实冰冷地铺陈在眼前。

他费力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着脖颈,像一台生锈的机器,目光掠过初城街道上熙熙攘攘的行人和穿梭往来的车辆,看着这座他曾经梦想在此扬帆起航、如今却只能在此搁浅告别的小城,在越来越炽烈的晨光中彻底苏醒,焕发出他无法再参与的、勃勃的生机。他的眼神里,没有对生命的眷恋,没有对命运的不甘,只有一种近乎认命的、被耗尽了所有情绪后的、彻底的疲惫与虚无,以及一丝……极其微弱的、仿佛最重要心愿已了、可以就此放手了的释然。

“走吧。”他说,声音微弱得几乎要被周围的嘈杂完全吞没,但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最后的催促,“回车里去。”

他知道自己快不行了。顾逢晚清晰地、痛苦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不想倒在这个充满烟火气、属于生者世界的路边摊,不想让自己的终局惊扰这平凡而珍贵的早晨,不想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或是同情的对象。他或许是想回到那个相对封闭的、移动的、只属于他们这段短暂而诡异的“同路”关系的车厢里,或者,是回到那片可以面对大海、相对安静的观景台,独自一人,有尊严地、安静地面对最后的时刻。

顾逢晚没有说话,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她只是沉默地站起身,走到摊位前,从口袋里掏出零钱结了账。老板看着她,又看了看坐在那里、状态明显不对、仿佛随时会晕厥过去的林夕,脸上露出了混合着同情、担忧和欲言又止的复杂神情,嘴唇嚅动了几下,似乎想问问是否需要帮助或者叫救护车,但最终,他只是默默地找了零钱,什么也没有说,或许是他见惯了人生的无常,或许是他从这对奇怪的男女身上,感受到了一种不容外人介入的、沉重的氛围。

她走回桌边,林夕正再次尝试着自己站起来,但他的双腿似乎已经完全失去了支撑的力量,软得像煮熟的面条,试了几次都徒劳地跌坐回去,只有手臂在无力地徒劳支撑。顾逢晚没有再犹豫,伸出手,稳稳地扶住了他的一条胳膊。这一次,他没有丝毫的拒绝,或者说,他已经没有了拒绝的力气。他的手臂轻得吓人,隔着薄薄的夹克布料,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坚硬硌手的骨头和微弱的、无法控制的、源自生命本能的颤抖。她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半搀半抱着,才将他从那张矮小的塑料凳子上架起来,一步步地、缓慢地挪动着,扶回了副驾驶座。

他瘫坐在那里,像一袋彻底失去支撑的、沉重的沙子,连挪动一下身体都显得困难,更别提自己系安全带了。顾逢晚俯身过去,拉过安全带,小心地绕过他的身体,找到卡扣,“咔哒”一声帮他扣好。距离如此之近,她能更清晰地闻到他身上那股浓重得化不开的、混合着各种药物的苦涩气味,以及一种……类似于秋叶腐烂、生命在内部加速腐朽的、令人心悸的气息。

她关上车门,绕回驾驶座,坐下,关紧了车门。车厢内顿时安静了许多,将外面的市井喧嚣隔绝开来。她发动了车子,空调系统再次启动,送出微凉的风,吹散着车内沉闷的空气。

她没有立刻挂档开走,只是双手紧紧握着方向盘,目光有些空洞地看着前方初城渐渐变得车水马龙的、充满生活气息的街道。阳光灿烂得几乎有些刺眼,整个世界鲜活、生动、喧嚣,按照它固有的节奏蓬勃地运转着。

而她的身边,咫尺之遥,坐着一个生命烛火正在风中剧烈摇曳、随时可能彻底熄灭的年轻人。

“回……码头吗?”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问道。

林夕靠在椅背上,闭着眼,极其轻微地、但非常确定地摇了摇头。他抬起那只同样颤抖不止、却带着惊人意志力的手,用尽最后一点清晰的意识和力气,指向了来时的那条风景如画的沿海公路,指向了那片他们曾经短暂停留、可以俯瞰初城全景和壮丽海岸线的观景台方向。

“那里……再看一眼……”他的声音气若游丝,仿佛随时会断掉,但那里面却蕴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最后的请求。

顾逢晚瞬间明白了。他不想死在那个象征着终结与悲伤的、破败的码头废墟里。他想在阳光下,在开阔的视野中,最后、再好好地看一眼这片他深深爱过、也深深痛过、承载了他所有炽热青春与无尽痛苦的土地和大海。他想在光明的、广阔的地方,完成与这个世界的告别。

她挂上D档,轻轻踩下油门,白色的SUV再次平稳地滑入初城灿烂的晨光里,沿着来时的路,向着那个可以俯瞰一切的观景台,也是向着这场漫长夜奔的最终章,缓缓驶去。

亡命之徒的早餐,在沉默与压抑的痛苦中结束了。最后告别的时刻,正在以分秒计算的速度,冰冷而无可逆转地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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