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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逢晚的噩梦

天亮之前,请带我离开这座城

林夕的话语,如同最后几块沉重的巨石,投入了她内心那片早已波澜汹涌的悔恨之海,激起的不是更大的浪涛,而是一种奇异的、近乎死寂的平静。他单膝跪在粗糙的水泥地上,身体不再剧烈颤抖,只是维持着那个姿势,像一尊被时光和痛苦凝固的雕塑,面向着大海,仿佛在等待某种来自彼岸的回应,或者只是无声地消化着这十年,积郁一朝倾斜后的巨大虚空。海风依旧吹拂,阳光依旧刺眼,但他周身笼罩的那层悲恸的壁垒,似乎变得更加厚重,也更加脆弱。

顾逢晚始终站在原地,没有上前。她能做的,只有陪伴和见证。她的目光从林夕那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背影上移开,环视着这片废弃的码头。锈蚀的钢架在阳光下投下扭曲的、如同抽象画般的阴影,破碎的玻璃像凝固的泪滴,杂草在裂缝中顽强地摇摆。这里曾经承载了两个少年最炽热的梦想,如今却只剩下破败和眼前这个男人即将燃尽的生命。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悲伤席卷了她,不仅仅是为了林夕,也为了这无常的命运,为了所有美好事物终将逝去的必然。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林夕终于动了动,他用那只没撑地的手,艰难地从夹克内侧的口袋里,摸索出一个小小的、银色的老式MP3播放器,以及一个同样小巧的便携式音箱。他的动作缓慢而郑重,仿佛手中捧着的是举世无双的圣物。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专注地连接着导线,那专注的神情,与他之前在车上描述乐队往事时一般无二。

顾逢晚知道,最后的时刻即将到来。那首属于他们、象征着开始也象征着结束的歌,即将在这片梦开始又梦碎的地方响起。她感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一种混合着期待、恐惧和莫名哀伤的情绪攫住了她。她需要一点空间,需要一点时间来平复自己同样被搅动得难以安宁的内心。

“我……回车上一会儿。”她轻声说,声音有些沙哑。

林夕没有回应,仿佛完全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与外界隔绝了。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动作轻微得几乎无法察觉。

顾逢晚转过身,慢慢地走回停在码头入口处的车旁。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关上门。车厢内还残留着夜奔一路的气息——淡淡的药味,超市的泥土味、以及属于林夕的那种绝望与悲伤混合的味道。与外面灿烂的阳光和新鲜的海风相比,这里像一个被遗忘的,压抑的角落。

极度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这一夜,她经历了太多——被劫持的惊恐,长途驾驶的劳顿,暴雨坏车的困境,倾听一个陌生人撕心裂肺的过往,见证一场沉重如山的临终告别……所有的一切,都像沉重的沙包,一层层压在她的神经上。她将座椅向后调整了一个舒适的角度,闭上眼睛,试图将脑海里纷乱的思绪和外面那个即将发生的、令人心碎的仪式暂时隔绝开来。

然而,意识刚刚松懈,沉入模糊的边缘,那个她最恐惧、最不愿面对的场景,便如同潜伏已久的猛兽,狞笑着扑了上来。

是那间手术室。

冰冷,明亮,一切都泛着金属和消毒液的无情光泽。无影灯的光圈聚焦在手术台上,刺眼得让人眩晕。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甜腻的血腥味和消毒水冰冷的气息,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味道。监护仪发出规律而令人安心的“滴滴”声,但在顾逢晚听来,那却像是死亡的倒计时。

她站在那里,穿着绿色的无菌手术衣,戴着口罩和帽子,只露出一双眼睛。但那双曾经冷静、自信、如同精密仪器般的眼睛,此刻却充满了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惊惶和不确定。手里握着的手术刀,冰冷而沉重,仿佛有千钧之重。她的手,那双被誉为“上帝之手”的手,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劳累,而是源于一种深植于灵魂深处、突然爆发的、无法控制的恐惧。

躺在手术台上的是个女孩。很年轻,大概只有十九、二十岁的样子,脸色因为疾病和麻醉显得异常苍白,但五官清晰秀气,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眼睑下投下柔和的阴影。她安静地睡着,呼吸平稳,仿佛只是陷入了一场甜美的梦境。顾逢晚知道她的名字,知道她的生日,甚至还知道她喜欢某个乐队,床头还放着他们的CD。她们本是陌生人,却又因这场手术,命运诡异地交织在了一起。

手术正在进行中,一切原本都很顺利。剥离,止血,吻合……步骤清晰,手法熟练。顾逢晚能听见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在口罩下回荡,能感受到汗水沿着鬓角滑落的痒意。她努力集中精神,将所有杂念排除在外,试图找回那种掌控一切的感觉。

但意外总是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发生。

是主动脉上一个极其隐蔽的、术前影像未能完全显示的薄弱点。在她进行一个关键操作时,那地方毫无征兆地破裂了。鲜血,温热的、汹涌的鲜血,像决堤的洪水,瞬间涌了出来,染红了视野,染红了她的手套,淹没了刚刚清晰的手术视野。

“吸引器!”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手术室里响起,带着一丝她不愿承认的颤抖。

周围的助理和护士立刻忙碌起来,气氛瞬间变得紧张无比。吸引管发出嘶鸣,但涌出的血似乎更快。监护仪上,代表血压的数字卡死令人心悸地往下掉,心率变得紊乱。

必须立刻控制出血点!

顾逢晚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她伸出手,器械护士将合适的止血钳拍在她掌心。她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个不断喷涌鲜血的破裂口,那是生死攸关的位置,必须精准,必须快!

她伸出手,握紧了止血钳,朝着那个目标探去。就是这里!必须夹住!

然而,就在那千钧一发的瞬间……

她的手,不受控制地、极其细微地,抖动了一下。

幅度很小,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在这种毫厘之差决定生死的心脏手术中,这细微的抖动,便是致命的偏差。

止血钳的尖端,擦着那个破裂的血管边缘滑了过去,未能有效夹闭。反而可能因为这一次失误的操作,造成了一进步的损伤。

更多的血涌了出来。

监护仪发出了尖锐的、刺破耳膜的警报声!那条代表着生命迹象的曲线,在她绝望地注视下,猛地、义无反顾地,拉成了一条笔直的、毫无生气的红线!

“嘀——————”

漫长的,宣告终结的鸣响,充斥了整个手术室,也充斥了她的整个世界。

不!不可能!

顾逢晚的大脑一片空白。她僵在原地,手中的止血钳“当啷”一声掉在器械台上。发出清脆而刺耳的声响。她看着手术台上的那个女孩,她的脸依旧苍白,却迅速失去了最后一丝活气,变得像蜡像一般。那双长长的睫毛,再也没有颤动的可能。

而就在这时,最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手术台上,那个女孩的脸,开始扭曲,变形。苍白的肤色渐渐变得红润,五官的轮廓慢慢改变……最后,竟然变成了她自己的脸!

是顾逢晚自己,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双目紧闭,脸色死灰。

而拿着手术刀、站在手术台边的,依然是穿着手术衣的“顾逢晚”,只是那个“她”,眼神空洞,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具被操控的木偶。

“我救不了她……”站在台下的顾逢晚(或者说,她的灵魂)听到自己发出嘶哑的、绝望的声音,“就像我救不了那个平行时空里,同样在手术台上死去的自己。”

那个拿着手术刀的“她”,缓缓地转过头,用那双空洞的眼睛,看向站在台上的她,嘴角勾起一个诡异而冰冷的弧度。

“啊!”

顾逢晚猛地从座椅上弹了起来,发出一声短促而惊恐的尖叫。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几乎要跳出来。冷汗瞬间湿透了她的后背,额前的头发也黏在了皮肤上。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神涣散,充满了未从噩梦挣脱的恐惧。

她还在车里。阳光透过车窗照进来,温暖而真实。车外,是海浪永恒不变的低语。

但噩梦的余悸依然紧紧攥着她。那个女孩变成自己的脸,那句回荡在脑海里的自白,清晰得如同刚刚发生。“我救不了她,就像我救不了那个平行时空里,同样死在手术台上的自己。”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她一直不敢真正面对的心结。她对这场手术失败的恐惧,不仅仅在于一个生命的逝去,更在于一种深刻的身份认同毁灭和代偿性的自我惩罚。她在那个女孩身上,看到了某种投射,某种共鸣,某种……“如果是我”的恐怖假设。

驾驶座旁的车门被轻轻拉开了。

林夕站在那里,逆着光,身影显得有些模糊。他已经收齐了MP3和音箱,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有一种经历过巨大情绪宣泄后的、近乎虚无的平静。他没有问她怎么了,也没有露出惊讶或好奇的神色。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惊魂未定、冷汗涔涔的狼狈模样,看着她眼中尚未褪去的,源自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然后,他伸出手,将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递到了她面前。

动作很简单,甚至有些笨拙。没有言语,没有安慰,只是一个递水的动作。

但就是这个沉默的、没有任何附加意义的举动,像微弱却温暖的光,瞬间穿透了顾逢晚被噩梦冰封的心脏。他没有窥探,没有评判,只是看到了她的不适,然后给出了他此刻唯一能给的、最直接的关怀。

顾逢晚怔怔地看着那瓶水,又抬眼看了看逆光中林夕那张模糊而平静的脸。噩梦带来的冰冷刺骨的感觉,开始一点点消退。她颤抖着伸出手,接过了那瓶水。瓶身冰凉的温度透过掌心传来,却奇异地让她感到了一丝踏实。

她拧开瓶盖,仰头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水划过干涩的喉咙,稍微平息了那因为恐惧而燃起的灼热感。

车厢内一片寂静。他站在车外,她坐在车里,中间隔着一道车门框构成的界限。

沉默了片刻,顾逢晚低下头,看着自己手中紧紧握着的矿泉水瓶,声音带着一丝劫后余生般的虚弱和颤抖,轻声开口,仿佛不是在对他说,而是在对着那个刚刚从噩梦中逃脱的自己陈述:

“那个女孩……她和我是同一天生日。”

她说出了这个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荒谬、却一直像根毒刺一样扎在她心里的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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