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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坏车与童年

天亮之前,请带我离开这座城

东方的天际那抹橘色尚未晕染开来,深沉的、饱含水汽的乌云便从海的方向翻涌而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吞噬着刚透出的一线天光。空气骤然变得粘稠而沉闷,仿佛一块湿冷的巨毯,裹住了天地间的一切。山风失去了之前的清冽,带上了一种咸腥的、预示着什么的味道,吹在脸上,带着不容忽视的凉意。

林夕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但顾逢晚能感受到他身体的紧绷。那不是源于警惕或防御,而是一种对自然环境变化的生理性反应。他的呼吸似乎比之前又急促了些许,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像是在抵御某种无形的压力。

“要下雨了。”顾逢晚轻声说,语气更像是在陈述一个即将到来的事实,而非询问。

林夕没有睁眼,只是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果然,没过多久,第一滴雨点砸在了前挡风玻璃上,发出清脆的“啪”的一声响。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雨点迅速变得密集起来,不再是试探性的敲击,而是变成了疯狂的、倾斜而下的狂暴乐章。暴雨毫无征兆的降临了。视线瞬间变得模糊。雨刮器以最快的速度来回摆动,也只能在玻璃上留下两道短暂清晰的扇形区域,随即又被汹涌的雨水覆盖。窗外的一切——山峦,树木,甚至不远处的路牌——都扭曲、变形,融化成一片灰蒙蒙的水世界。车轮碾过积水路面,激起巨大的水花,发出持续的、哗啦啦的噪音,几乎要掩盖引擎的轰鸣。

顾逢晚不得不将车速降了下来,双手紧紧握住方向盘,全神贯注地辨识着前方几乎消失的路面轮廓。这种天气在高速上行车,危险系数成倍增加。她感到一丝紧张,不是因为技术,而是源于对这种完全失控的自然力量的敬畏,以及对身边这个病人状况的担忧。

她飞快地瞥了一眼林夕。他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正静静地看着窗外那一片混沌的雨幕。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惊讶,也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认命的平静。仿佛这突如其来的暴雨,与他体内那场正在肆虐的风暴,本就是同源同宗,都是命运早已写好的注脚。

“找个地方……避一下。”他的声音在雨声的间隙里传来,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虚弱。

顾逢晚也有此意。她努力辨识着路边的指示牌,在模糊的雨帘中寻找着“服务区”或者“停车区”的字样。导航显示,下一个服务器还有将近二十公里。而雨,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

就在她犹豫是否要冒险继续前行时,车头猛地传来一声沉闷的异响——“嘭!”紧接着,方向盘传来一阵不规则的、令人心悸的抖动,车身明显向右侧倾斜。

爆胎了。

顾逢晚的心猛地一沉。她立刻握紧方向盘,努力控制住车子的方向,同时缓缓踩下刹车,打开双闪。车子在湿滑的路面上有些不受控制地滑行了一段距离,最终有惊无险地停在了应急车道上。

车外,暴雨依旧如注,疯狂地冲刷着车身,仿佛要将这铁皮盒子彻底溶解。车内,一时间只剩下雨点砸在车顶和玻璃上的、震耳欲聋的噼啪声,以及两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我下去看看。”顾逢晚解开安全带,语气尽量保持镇定。这种情况虽然麻烦,但还不算绝境。

“等等。”林夕却出声阻止了她。他皱着眉,看向窗外能见度极低的暴雨,“太危险了。后面的来车看不清,容易出事。”

他的话有道理。在如此恶劣的天气下停留在高速应急车道,本身就是极大的风险。顾逢晚环顾四周,透过模糊的雨幕,她隐约看到前方不远处的路基下方,似乎有一条岔出去的、荒废的旧路,路口旁边,有一个看起来像是废弃已久的修车棚,锈迹斑斑的铁皮顶在雨中显得摇摇欲坠。

“那里。”她指了指那个方向,“你看看这个距离,能把车挪过去吗?”

林夕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看,点了点头:“试试吧,总比在这里等死强。”

顾逢晚重新启动车子,小心翼翼地操控着爆胎的车辆,以极慢的速度驶离应急车道,颠簸着开下路基,沿着那条坑洼不平的旧路,艰难地将车停在了那个破旧的修车棚下。铁皮棚顶虽然破旧,但至少挡住了大部分雨水。车子停稳,熄火。世界仿佛被隔绝开来,只剩下头顶上雨点疯狂击打铁皮的巨大噪音,那声音密集、狂乱,几乎要震破人的耳膜。

两人坐在车里,一时间都没有说话。劫后余生的、庆幸(如果这算的话)和陷入新困境的茫然交织在一起。计划再次被打乱,目的地近在咫尺,却又仿佛隔着这无边无际的雨幕,遥不可及。

林夕似乎耗尽了力气,靠在座椅上,闭幕喘息着,脸色在棚顶漏下的微弱光线下,白得吓人。

顾逢晚看着窗外如瀑布般倾泻的雨水,又看了看身边这个仿佛随时会熄灭的男人,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她。她是医生,能诊断疾病,却无法治愈;她能开车,却无法对抗爆胎和暴雨。在这场突如其来的、真实的暴雨面前,她和他,一样的渺小,一样的无能为力。

过了许久,或许是这封闭空间和巨大噪音降低了某种心理防线,或许是眼前的困境勾起了某些遥远的记忆,林夕忽然低低地开口,声音几乎被雨声淹没,但顾逢晚还是听到了。

“……小时候,也下过这样大的雨。”

顾逢晚微微一怔,转过头看他。他依旧闭着眼,像是在梦呓,又像是在对某个不存在的人倾诉。

“我和陈年……就是那个朋友。”他第一次主动提起了那个名字,语气平淡,却像在平静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那时候,我们还在上初中。也是这样一个下午,突然就下起了暴雨,比这个还大。学校提前放学,我们都没带伞。”

他的嘴角,似乎因为回忆而牵起了一个极其微弱的、真实的弧度。

“别人都挤在教室门口等家长来接。就我们俩,把书包顶在头上,一头扎进了雨里。疯跑。一边跑一边嗷嗷叫,像两个傻子。”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罕见的、属于少年人的鲜活气,“雨水糊得眼睛都睁不开,衣服全湿透了,粘在身上,又冷又重。鞋子里灌满了水,跑起来噗嗤噗嗤响……”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回味那种冰凉而畅快的感觉。

“跑到他家楼下的时候,我们俩都成了落汤鸡,互相指着对方狼狈的样子,笑得直不起腰。他妈妈开门看到我们,吓了一跳,一边骂我们不懂事,一边赶紧拿干毛巾给我们擦头发,煮姜茶……”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那抹微弱的弧度也消失了,重新被一种深沉的落寞所取代。

“那姜茶……真辣啊。”他最后喃喃地说,像一声叹息,消散在轰鸣的雨声中。

顾逢晚静静地听着。她没有打断他,也没有追问。她仿佛能看到那两个在暴雨中肆意奔跑、放声大笑的少年,看到他们身上那股不管不顾的、原始的活力。那画面与他此刻苍白、颓败的模样形成了尖锐的对比,让人心头莫名发酸。

雨点砸在铁皮棚顶上,声音震耳欲聋,节奏混乱而激烈。但在顾逢晚听来,这噪音仿佛渐渐发生了变化。它不再仅仅是烦人的声响,而是变成了一种背景,一种伴奏。

“雨点砸在铁皮棚顶上,”她忽然轻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回应他刚才的回忆,“像一万个鼓手在为我们混乱的过去伴奏。”

林夕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他缓缓睁开了眼睛,侧过头,看向顾逢晚。他的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锐利和防备,也没有了沉浸在回忆中的柔和,而是带着一种复杂的、探究的神色。他似乎想从她平静的脸上,找出她说出这句话时的真实情绪。

顾逢晚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她的眼神坦然,带着一丝同样被这雨夜和回忆勾起的、属于自己的怅惘。

对视只持续了短短几秒。林夕率先移开了视线,重新望向窗外瀑布般的雨帘。他没有对她的比喻做出任何评价,但紧绷的肩膀,似乎微不可查地松弛了一分。

沉默再次降临,但这一次,不再冰冷,也不再充满隔阂。那轰鸣的雨声,那分享的短暂童年片段,像一种无形的粘合剂,弥合了某些看不见的裂痕。他们依旧各自守着自已的悲伤和秘密,但在这暴风雨围困的、与世隔绝的破旧车棚下,他们仿佛共享了同一片潮湿的、带着回忆气息的空气。

顾逢晚也想起了自己的童年。不是奔跑和欢笑,而是安静的。她想起自己曾经那么喜欢画画,水彩、素描,她迷恋那种用线条和色彩构建另一个世界的感觉。她的画笔下,有想象中的森林,有星空,有各种奇形怪状的生物。那时候,她的梦想是当一个画家。

可是后来呢?后来,父母说学医更有前途,更稳定。再后来,她在生物课上看到了人体解剖图,那种精密的、充满逻辑和美感的结构,以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吸引了她。于是,画笔被放下,手术刀被拿起。她走上了另一条路,一条同样需要极致专注和稳定双手的路。

她曾经以为那是自己的选择。直到那场失败的手术后,她才恍惚间意识到,或许那条路,从来就不是她内心深处最渴望的归宿。她放弃的,不仅仅是画笔,而是那个可以用色彩和想象自由表达另一个可能的自己。

这些,她并没有说出口。有些伤口,自己知道就好,不必展览。

雨,似乎小了一些。虽然依旧密集,但不再是那种倾盆之势,砸在铁皮顶上的噪音分贝也降低了不少。能见度稍微恢复了一些,可以看清周围荒草丛生、被雨水浸泡的泥泞地面。

“我去看看轮胎。”顾逢晚说。总不能一直困在这里。

她推开车门,一股混合着泥土腥味和植物清冷气息的湿气扑面而来。她冒雨绕到车右前侧,蹲下身检查。果然,轮胎已经完全瘪了,侧壁上有一道明显的裂口,看来不只是简单的扎破,可能是爆胎时撞击到了什么硬物。

她回到车上,头发和肩膀已经被雨水打湿。

“胎坏了,需要换备胎。”她陈述道,“工具应该在后备箱。”

林夕看着她被雨水打湿的、贴在脸颊上的发丝,又看了看她平静而认真的侧脸,沉默了一下,说:“我来吧。”

顾逢晚有些意外地看向他。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

“换个轮胎而已,死不了。”他似乎看穿了她的疑虑,扯了扯嘴角,那笑容虚弱却带着点执拗。他推开车门,也下了车。

顾逢晚没有坚持。她打开后备箱,找出备胎和工具箱。工具箱很沉,她有些费力地把它拖出来。林夕走过来,伸手想要接过,但他的手臂明显在微微颤抖,试了一下,竟然没能立刻提起来。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那是一种混合了屈辱、愤怒和无奈的神情。他抿紧了嘴唇,不再尝试,只是默默地走到爆胎的位置,蹲下身,开始用扳手尝试拧松螺丝。

顾逢晚看着他蹲在那里,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的背影,看着他苍白的手指握住冰冷的工具,每一次发力都像是在透支所剩无几的生命。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让他看起来更加狼狈,也更加……脆弱。

她没有说什么,只是走过去,蹲在他旁边,用手扶住摇晃的轮胎,方便他发力。

他没有拒绝。

两人就这样,在渐渐变小的雨中,在这荒废的路边车棚下,沉默地合作着。扳手与螺丝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夹杂着雨点落地的淅沥声,以及彼此压抑的呼吸声。

这个过程很慢。林夕的体力显然无法支撑快速完成这项劳动。他每拧几下,就需要停下来喘息片刻,额头上渗出的不知是雨水还是冷汗。顾逢晚始终安静地扶着轮胎,偶尔在他需要的时候,递上合适的工具。

没有言语,却有一种奇异的默契在雨水中滋生。

当备胎终于换好,最后一个螺丝被拧紧时,林夕几乎虚脱般地靠在了车轮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脸色灰败,连嘴唇都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

顾逢晚看着他,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她伸出手,想扶他起来。

他却摆了摆手,自己撑着车身,艰难地站了起来。

“走吧。”他说,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但眼神里,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完成了某项使命般的坚定。

雨,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细密的雨丝,温柔地飘洒着。东方的天际,乌云散开了一些,透出更加明亮的、预示着黎明将至的灰白色。

他们回到车上,带着一身潮湿的水汽和泥土的气息。车子再次发动,驶离了这个临时避难的修车棚,重新回到了那条被雨水洗涤过的、通往初城的道路上。

车厢内依旧沉默,但经历了一场暴雨、一次坏车、一段童年回忆和一次无声的合作之后,这沉默,已然不同。它变得厚重,充满了未言明的理解,和一种共同经历了某种困境后的、微妙的联结。

他们继续向前,向着那片越来越清晰的、带着海腥味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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