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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台里的老情歌

天亮之前,请带我离开这座城

车子重新汇入高速公路的主干道,像一滴水融入黑色的河流。服务区的光晕在后视镜里迅速缩小,最终变成一个模糊的光点,彻底被蜿蜒的道路和浓密的夜色吞噬。车厢里似乎还残留着方才那番坦白带来的微妙震颤,空气里漂浮着未尽的言语和各自心事的碎屑。顾逢晚专注地看着前方被车灯切割开的黑暗,感觉自己的心跳似乎比之前平稳了一些。将那个埋藏最深的失败说出口,哪怕是向一个陌生的、自身难保的“劫匪”,也像去掉了一个溃烂的脓疮,剧痛之后,竟有种虚脱般的轻松。

林夕依旧沉默着,但姿态似乎不再那么僵硬。他依旧偏头看着窗外,只是目光不再那么空洞,偶尔会随着掠过的一些标志物——比如一座孤零零的桥,或者一个指示下一出口的路牌而轻微移动。他的右手无意识地搭在膝盖上,修长却毫无血色的手指,偶尔会极轻地、仿佛不受控制地抽搐一下。

顾逢晚没有试图再开启话题。方才那短暂的交流,已经耗尽了她此刻所有的社交能量,也触碰到了彼此心照不宣的边界。他们像两只受伤的野兽,在短暂的试探后,各自退回了安静的阴影里,舔舐伤口,也警惕着对方的靠近。

为了打破这过于沉重的寂静,也为了驱散自己脑海里再次翻涌起来的手术台画面,顾逢晚伸手打开了车载收音机。旋钮转动,发出“咔哒”的轻响,随即,嘈杂的电流声充斥了车厢。她纤细的手指轻轻调着频,各种声音片段像破碎的彩色玻璃,一闪而过——某个情感热线里带着哭腔的倾诉,节奏强劲的电子舞曲,路况信息播报员毫无感情的语调,还有卖药广告里浮夸的承诺……

就在她准备关掉这恼人的噪音时,一个略显失真的、带着沙沙背景音的前奏,像一缕游丝,突然从扬声器里钻了出来。是一把电吉他,弹奏着有些年代感的、带着布鲁斯味道的riff(流行乐或爵士乐的重复段),慵懒,随意,却又透着一种说不清的执着。

顾逢晚的手指停住了。

几乎是同时,她眼角的余光捕捉到,身旁一直如同石雕般的林夕,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下。他依旧维持着看向窗外的姿势,但下颌的线条似乎瞬间收紧了。

前奏过后,一个沙哑的、充满了颗粒感的男声唱了起来,声音不算完美,甚至有些地方带着明显的破音,但情感却饱满得几乎要溢出来。歌词带着九十年代摇滚乐特有的、直白又诗意的味道,关于梦想,关于远方,关于一个像“像夏天一样灼热,像流星一样短暂”的姑娘。

这是一首老歌。顾逢晚隐约有些印象,似乎在很久以前的某个夏天,学校的广播站或者某个街角音像店里听到过。它不属于这个时代,像一件被遗忘在旧箱子底部的牛仔夹克,带着樟脑丸和青春混合的、略感伤感的气息。

然后,她听到了极其轻微的、几乎被引擎声掩盖的声音。

是林夕。

他在跟着哼唱。

不是刻意地,甚至可能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那声音低哑,气若游丝,断断续续,几乎只是在用气息摩擦着旋律。他的嘴唇微微翕动,目光依旧落在窗外飞逝的黑暗上,但眼神却变了。那片冰冷的、布满防御工事的荒原,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音乐凿开了一个口子,某种深埋的、柔软的东西,正从裂缝中悄然弥漫开来。那是一种……遥远的,带着温暖光晕的悲伤,与他身上那种濒死的绝望截然不同。

顾逢晚没有动,也没有说话,甚至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她只是握着方向盘,静静地听着。听着收音机里那首不合时宜的老歌,听着身边这个男人微不可闻的、仿佛梦呓般的和声。

音乐是时光的钥匙。这句话毫无征兆地闯入她的脑海。此刻,她真切地感受到了。这陈旧旋律,像一把生了锈却依旧锋利的钥匙,插入锁孔,轻轻一转,便“咔哒”一声,打开了通往某个被尘封世界的大门。一瞬间,这个坚硬、颓废、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男人,仿佛被这无形的钥匙送回了某个柔软的、她无法想象的过去。

一曲终了,最后的吉他尾音在电流的杂音中缓缓消散。电台DJ用欢快的语调介绍着下一首流行歌曲,与刚才那首歌的氛围格格不入。顾逢晚伸出手,关掉了收音机。

车厢内重新恢复了寂静,但这次的寂静,与之前任何一次都不同。它不再冰冷,不再充满隔阂,而是漂浮着一种类似于……缅怀的、温和的怅惘。

林夕依旧看着窗外,良久,才极轻地吁了一口气。那气息悠长,带着一种卸下重负的疲惫,也带着一丝回味。

“这首歌……”顾逢晚终于忍不住,声音很轻,怕惊扰了什么似的,“你好像很熟?”

林夕没有立刻回答。他的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了两下,仿佛还在跟着那早已消失的节奏。过了好一会,他才开口,声音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低沉,也都要……真实一些,褪去了那层玩世不恭的伪装。

“嗯。”他应了一声,停顿了片刻,像是在组织语言,或者是在抵抗某种情绪,“很多年前的了。是一个……没什么名气的乐队唱的。”

“你很喜欢他们?”顾逢晚试探着问,小心翼翼地沿着那扇刚刚开启的门缝向内窥探。

林夕的嘴角似乎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几乎不能算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个烙印在肌肉记忆里的、对于某个遥远瞬间的条件反射。

“这是……我们乐队的开场曲。”他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每次演出,不管台下有几个人,第一个音,一定是它。”

“你们乐队?”顾逢晚有些惊讶。她很难将身边这个病入膏肓、气息奄奄的男人,与舞台上光芒四射(哪怕只是在某个狭小昏暗的酒吧里)的乐手联系起来。但他那双曾经弹奏吉他的手,那修长而骨节分明的形状,此刻似乎找到了合理的解释。

“嗯。”他又应了一声,似乎不愿多说。但沉默了几秒后,或许是那旋律勾起的情绪尚未平复,或许是这封闭的车厢和,漫长夜路降低了心防,他罕见地补充了一句,目光依旧落在窗外飞逝的、模糊的风景上,“很久以前的事了。和一个……朋友。”

他提到了“朋友”。这个词从他干涩的嘴唇里吐出来,带着一种异常沉重的分量。顾逢晚敏锐地捕捉到,在说出这两个字时,他搭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一下,那淡紫色的指甲更深地陷入了苍白的皮肤里。

她没有追问那个朋友是谁,也没有问乐队最后怎么样了。她知道,有些门,能推开一道缝隙,看到一丝里面的微光,已经是意外之喜。强行闯入,只会让门再次紧紧关闭,甚至彻底锁死。

她只是轻轻地说:“旋律很好听,很有……力量。”

这句话是真诚的。那首歌或许粗糙,或许过时,但里面确实有一种原始而真挚的情感力量,是现在那些精雕细琢的工业流水线产品所无法比拟的。

林夕似乎怔了一下,侧过头,快速地看了她一眼。他的眼神复杂,有一丝意外,一丝审视,还有一丝……及其微弱的、被理解的波动。但只是一瞬,他便重新转过头,恢复了之前那种略带疏离的姿态。

“吵到你了?”他问,语气又带上了点之前那种混不吝(北京方言,什么都不在乎的意思)的味道,但听起来,不再那么充满敌意。

“没有。”顾逢晚摇摇头,“比沉默好。”

这句话让林夕再次沉默了片刻。然后,他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车子继续在夜色中穿行。距离“初城”的里程数在导航屏幕上一点点减少。窗外的天色,不再是纯粹的墨黑,而是透出一种沉郁的、近乎墨蓝的色调,预示着黎明正在地平线下悄然孕育。

经过一个小型的观景台时,林夕忽然开口:“能……停一下吗?”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请求,或者说,是体力不支的征兆。

顾逢晚没有多问,打了转向灯,将车平稳地驶入空无一人的观景台。这里地势稍高,可以俯瞰到远处一片沉睡在薄雾中的、连绵起伏的山峦轮廓,以及更远处,若隐若现的、一丝极其微弱的,预示着海洋存在的灰白色亮光。

车子停稳,熄火。

世界再次安静下来,只有山风吹过松林发出的低沉呜咽。林夕推开车门,走了下去。他没有走远,只是依靠在车头前冰冷的引擎盖上,向着那片灰白亮光的方向。夜风将他额前的黑发吹得更加凌乱,他微微佝偻着背,背影在渐褪的夜色中,显得单薄而执拗。

顾逢晚也下了车,站在驾驶座的门边,没有靠近。山间的空气清冷而湿润,带着草木和泥土的芬芳,沁人心脾。她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一动不动的,仿佛在眺望,又仿佛只是在倾听远方尚未传来的潮声。

他要去的地方,就在那个方向。

他要去见的,是那个“朋友”吗?那个和他一起组乐队,一起弹奏这首老歌的朋友?

初城。对于他而言,那里埋葬着什么?又或者,供奉着什么?

无数疑问在顾逢晚心中盘旋,但她知道,此刻不是寻求答案的时候。她只是静静地站着,陪他沐浴在这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与最微弱的曙光交织的时刻里。

过了许久,林夕才缓缓转过身。他的脸色在熹微的晨光中,显得更加苍白透明,仿佛随时会融化在这即将到来的天光里。但他的眼睛,却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亮,那是一种近乎燃烧的、回光返照般的光芒。

他看向顾逢晚,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对她点了点头。

那不是一个感谢的 姿势,更像是一种……确认。确认这段荒谬的同路,确认这片刻诡异的安宁。

然后,他拉开车门,重新坐回了副驾驶座。

“走吧。”他说,声音依旧沙哑,却似乎注入了一丝新的力量,或者说,是目标近在咫尺的急切,“快到了。”

顾逢晚也坐回车里,系好安全带,发动了引擎。

车子再次启动,驶离观景台,重新投入那通往海岸线的、最后一段旅程。东方的天际,那抹灰白正在逐渐扩大,渗透出些许淡淡的、如同稀释过的橘子汁般的暖色。

天,快要亮了。

而车厢内,那首老情歌的旋律,似乎依旧无声地萦绕着,像一个温柔的鬼魂,陪伴着他们,驶向这场漫长夜奔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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