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秀阁的日子，在天未亮时便开始了。
教导礼仪的桂嬷嬷，是个四十岁上下、面容严肃得如同石刻的妇人。她往厅中一站，目光如冷电扫过，叽叽喳喳的秀女们瞬间鸦雀无声。
“行！”
“止！”
“叩拜！”
“起身！”
桂嬷嬷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每一个指令都短促有力。她亲自示范，动作标准得如同尺子量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秀女们穿着统一的宫装，一遍遍地练习。下跪的角度，手臂摆放的位置，叩首时额头与地面的距离，甚至连起身时裙摆晃动的幅度，都有严苛的规定。
不过半日，已有娇生惯养的秀女额角见汗，腿脚发软，眼神里透出不耐与委屈。
陆清辞混在人群中，沉默而专注。她本就存了小心，加上观察力敏锐，学得极快，动作虽不及桂嬷嬷那般刻入骨髓的规范，却也挑不出大错。她始终微垂着眼，做出努力却仍显生涩的模样，既不冒尖，也不落后。
陆清婉站在前排，因着才人的身份，她自觉高人一等，学得格外卖力，试图在每个动作上都做到极致，以博得桂嬷嬷的青睐。然而，越是刻意，有时反而显得僵硬。
桂嬷嬷踱着步，锐利的目光在每个秀女身上停留。她走到陆清婉身边，冷声道：“肩沉三分，气息凝滞，形到意未到，匠气太重！”
陆清婉脸一白，咬住下唇，心中又羞又恼：【这老虔婆，分明是故意刁难！我做得哪里不好？】
桂嬷嬷目光一转，落到旁边一位身形娇小、我见犹怜的秀女身上，那秀女正依礼下拜，姿态柔弱。
“腰肢乱颤，举止轻浮！宫廷重地，非是勾栏瓦舍！”话语更是刻薄。
那秀女当场便泫然欲泣。
【哼，一个个，不是心思浮躁，便是矫揉造作！】桂嬷嬷心中冷哼，满是失望与不耐。
终于，她的目光扫过人群后排的陆清辞。陆清辞正依令起身，动作平稳，节奏恰到好处，低眉顺眼，看不出太多情绪。
“你，”桂嬷嬷停下脚步，点了陆清辞，“出列。”
众秀女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带着好奇、审视，或幸灾乐祸。
陆清辞心头微紧，面上却适时地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依言上前一步，福礼：“嬷嬷。”
桂嬷嬷盯着她，上下打量片刻，忽然道：“将方才的‘万福礼’，再做一遍。”
“是。”陆清辞深吸一口气，凝神静气，将桂嬷嬷示范的要点在脑中过了一遍，缓缓施礼。动作不算最快，却沉稳端正，分寸拿捏得极好。
桂嬷嬷看着，刻板的脸上看不出喜怒，片刻后，才淡淡道：“尚可。姿态端正，心气也稳。在这批浮躁之人里，算是个知道用心的。”
这已算是极高的评价！
陆清辞立刻垂下头，声音带着受宠若惊的微颤：“谢嬷嬷夸奖！是嬷嬷教导有方，学生愚钝，只是依样练习，不敢懈怠。” 她语气真诚，带着十足的敬意。
就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桂嬷嬷那向来如同古井无波的心声，清晰地传入了她的脑海：
【嗯，确实是个沉稳的，不骄不躁。比那个心思活络的陆才人，和那个装模作样的林秀女强些。只可惜，是个庶女，出身低了些……嗯？她方才好像悄悄看了林秀女两眼？莫非也看出林秀女与张美人那边有些牵扯？倒是个有眼力的……罢了，且看着吧。】
信息如同电流划过陆清辞的心间！
桂嬷嬷的认可！
对嫡姐和林秀女的评价！
还有……林秀女竟然与宫中的张美人有关联？
这简直是意外之喜！她刚才确实下意识地观察了一下那位被训斥“举止轻浮”的林秀女，只因觉得对方柔弱得有些刻意，没想到竟被桂嬷嬷留意到，并解读出了更深的意思。
她强压下心头的震动，保持着谦卑的姿态。
桂嬷嬷不再多言，挥挥手让她归列，转而继续训斥其他动作不到位的秀女去了。
接下来的训练，陆清辞更加谨慎。她依旧表现得努力却不出挑，但因为得了桂嬷嬷一句“尚可”，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明显多了起来。
有探究，有羡慕，自然也少不了嫉妒。
休息间隙，陆清婉走到她身边，语气酸溜溜的：“妹妹倒是好本事，不声不响就得了桂嬷嬷的青眼。”
陆清辞连忙低头，小声道：“姐姐说笑了，嬷嬷不过是见妹妹愚笨，随口鼓励一句罢了。怎及姐姐风仪万千，只要稍加熟练，定能冠绝群芳。”
陆清婉被她捧得心里舒坦了些，哼了一声：【量你也不敢越过我去。】便走开了。
而那位林秀女，也状似无意地朝陆清辞这边看了一眼，眼神复杂。
回到那间狭小的住所，云袖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小姐！桂嬷嬷夸您了！这下看谁还敢小瞧咱们！”
陆清辞却摇了摇头，神色凝重：“福兮祸之所伏。一句夸奖，未必是好事。” 她将在桂嬷嬷心中听到的信息，拣能说的告诉了云袖。
云袖听得目瞪口呆：“那张美人……”
“与我们无关，不必理会，但需心中有数。”陆清辞打断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这位桂嬷嬷，不简单。她心如明镜，这储秀阁里每个人的小心思，恐怕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今日之事，让她更加确信，在这深宫，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一句夸奖，可能带来机遇，更可能成为众矢之的。
但，这也是一条路径。
一条通过“聆听”，更快地洞悉这宫廷复杂人际网络的路径。
桂嬷嬷这条线，或许……可以善加利用。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