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护仪规律而轻柔的“滴滴”声,是病房里唯一的背景音。惨白的灯光从天花板均匀洒下,给所有物品都镀上一层冰冷、清晰的轮廓。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尖锐的气味,挥之不去,顽固地钻进鼻腔深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那股特有的、属于医院的洁净与死亡交织的味道
贺峻霖就站在床边。一身挺括的白色医生袍,衬得他肤色愈发冷白,领口露出一截浅蓝色的手术服衣领,扣子一丝不苟地系到最上面一颗。他手里捏着一份A4纸打印的文件,纸张边缘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卷曲、发皱。他的目光低垂,死死盯着摊在床头柜上的那份文件——手术同意书。黑色印刷字密密麻麻,罗列着各种可能的风险、并发症,冰冷而客观
他的右手握着一支黑色的钢笔,金属笔帽已经取下,搁在同意书旁边,反射着冰冷的光。笔尖悬在“家属/关系人签字”那一栏的上方,只有不到一厘米的距离,却像隔着无法逾越的天堑。那只手,那双在手术台上稳如磐石、能完成最精密剥离操作的手,此刻却在无法抑制地、极其细微地颤抖。颤抖顺着笔杆传递,笔尖在纸张上空划出无形的、紊乱的轨迹
病床上,宋亚轩半靠着摇起的床头,身上盖着白色的薄被。他比贺峻霖记忆里清瘦了太多,脸颊微微凹陷下去,显出骨骼清晰的轮廓。肤色是那种久不见阳光的、不健康的苍白,近乎透明,皮肤下的青色血管都隐约可见。鼻子里插着细细的氧气管,另一端连接着床头墙壁上的供氧口。他胸口随着略显吃力的呼吸微微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起氧气流过管道时轻微的嘶嘶声
但他的眼睛是亮的。看着贺峻霖,看着他那副如临大敌、仿佛手中不是笔而是千斤闸门的模样,嘴角甚至很轻、很慢地向上弯了一下,牵出一个虚弱却真实的笑容。只是那笑意刚到眼底,就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咳嗽打断。他偏过头,压抑地咳了几声,身体随之轻颤,氧气面罩边缘泛起一小片白雾
贺峻霖的身体猛地绷紧,悬着的笔尖几不可察地一顿,几乎要落下。但他没有动,也没有去帮忙顺气,只是站在原地,下颌线绷得像刀锋,死死盯着宋亚轩因咳嗽而更显苍白的侧脸,直到那阵咳嗽渐渐平息
宋亚轩重新转回头,喘息稍微平复了一些,眼底因为刚才的咳嗽泛起一点生理性的水光,映着顶灯,亮得惊人。他看向那份同意书,又看向贺峻霖悬而未决的笔,声音透过氧气管传来,有些闷,有些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甚至是一丝……近乎顽劣的轻松
宋亚轩怎么,贺大医生
他开口,气息不稳,字句之间需要微小的停顿来换取氧气
宋亚轩你也有不敢下笔的时候吗?
贺峻霖没接话。他的目光从同意书上抬起,落到宋亚轩脸上。那目光沉甸甸的,像浸透了冰水的铅块,里面翻涌着太多东西——震惊,愤怒,难以置信,还有更深处的、被强行压制住的恐慌和剧痛。他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次,仿佛咽下了什么极其苦涩的东西
笔尖,依旧在抖
贺峻霖宋亚轩
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砂纸相互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灼伤喉咙的热度
贺峻霖你到底……
他顿了顿,胸腔深深起伏了一下,像是要积蓄足够的力气,才能把后面的话逼出来
贺峻霖你他妈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尽管依旧压着,却在安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刺耳,甚至盖过了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
贺峻霖非要等到这个时候?
他猛地向前逼近一步,白色的医生袍下摆带起一阵冰冷的风
贺峻霖非要等到肿瘤长到这种位置,这种尺寸,非要把自己拖到晚期,拖到所有最佳窗口期都他妈关上!然后
他几乎是低吼出来,握着钢笔和同意书的手指骨节捏得咯咯作响
贺峻霖然后才躺在这里,躺在我面前,用这副样子告诉我,等着我来给你主刀?!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眼眶周围迅速泛起一层骇人的红血丝,死死瞪着宋亚轩,像是要把他从里到外烧穿,看看那颗心脏、那个脑子里,到底装了什么
贺峻霖你看着我!
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崩溃边缘的歇斯底里
贺峻霖看着我!宋亚轩!你当年……你当年不是最怕疼吗?打个针都要攥着我的手腕,埋在我颈窝里哼唧半天!现在呢?啊?!
他猛地扬起手里那份皱巴巴的同意书,纸张哗啦作响
贺峻霖胃癌晚期!全身多处转移!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手术吗?
贺峻霖你知道你要遭多少罪吗?!你知道成功率有多低吗?!你知道你……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后面的话太残忍,他说不出口。巨大的恐惧和愤怒像海啸般淹没了他,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宋亚轩静静地看着他爆发,看着他失控,看着他眼里那片赤红和破碎。氧气面罩下,他的呼吸依旧有些急促,但眼神却奇异地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纵容,仿佛在看一个闹脾气的大孩子
等到贺峻霖的质问声在空气里颤抖着消散,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宋亚轩才又很慢地弯了一下眼睛。那笑意虚弱,却莫名有种穿透一切的力量
宋亚轩怕啊
他轻声说,声音透过面罩,闷闷的,却清晰地钻进贺峻霖耳中
宋亚轩怎么不怕
他顿了顿,似乎积攒了一点力气,目光飘向窗外浓重的夜色,又缓缓移回,定格在贺峻霖因为激动和痛苦而微微扭曲的脸上
宋亚轩可是
他吸了口气,氧气嘶嘶作响
宋亚轩我更怕别的
贺峻霖死死地盯着他,红着眼,等着他的“可是”
宋亚轩的视线,仿佛穿过了此刻惨白的病房,穿过了数年分离的时光,落到了某个遥远的、泛着柔光的夏日午后。他的声音变得更轻,更飘,像是梦呓
宋亚轩怕你当年……不肯收下那个留学offer啊,贺医生
贺峻霖浑身一震。像是被一柄无形的大锤,狠狠砸中了心脏最柔软、最不设防的地方。所有激烈的情绪——愤怒、质问、恐惧——在这一瞬间,被这句轻飘飘的话,砸得粉碎。只剩下空荡荡的、冰冷的钝痛,和一种迟来了数年、终于窥见真相一角的、灭顶的荒唐与绝望
留学offer
那个改变了一切,也葬送了一切的起点
贺峻霖记得。他怎么可能不记得。全球顶尖的医学院,全额奖学金,导师是领域内的泰斗。那是所有医学生梦寐以求的阶梯,是他熬夜苦读、拼尽全力才够到的未来。他拿着那封邮件,第一个想告诉的人,就是宋亚轩。他想和他分享喜悦,想规划隔着大洋的未来,想承诺……
可宋亚轩的反应,却出乎意料的……平淡。甚至是冷漠。没有预想中的兴奋和拥抱,只有一句干巴巴的“恭喜”,然后就是长久的沉默。再然后,是越来越频繁的争吵,冷战,直到最后那场撕破所有温情的决裂。宋亚轩用最伤人的话推开他,说他自私,说他眼里只有前程,说他们根本不是一路人
他带着满腔的愤懑、不解和心碎,踏上了异国的飞机。从此山高水长,音讯断绝
原来……
原来这一切冰冷的决绝,恶毒的言语,刻意的伤害底下,埋藏着这样一个……如此愚蠢,如此自以为是的秘密
一个晚期胃癌的秘密
贺峻霖你……
贺峻霖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完整的声音。他想问,你什么时候查出来的?你一个人怎么扛过来的?你疼的时候怎么办?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凭什么……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千言万语,哽在喉头,烧得五脏六腑都在疼
宋亚轩似乎看懂了他眼中所有的惊涛骇浪和无声诘问。他极轻地摇了摇头,笑容变得有些惨淡
宋亚轩查出来的时候,就是晚期了
宋亚轩医生说,情况不好,让我……有个心理准备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
宋亚轩那时候,你的offer刚下来没多久
宋亚轩你那么高兴,眼睛都在发光,跟我讲那边的实验室,讲你崇拜的教授,讲你以后想做的研究……
他又咳嗽了两声,缓了缓
宋亚轩我想,总不能……拖着你吧
他笑了笑,眼泪却毫无预兆地,顺着苍白消瘦的脸颊滑落下来,无声地没入鬓角,浸湿了一小片枕头
宋亚轩你这人,看着又冷又硬,其实心最软了
宋亚轩要是知道了,肯定死活不肯走
宋亚轩到时候,耽误了你,我也……我也走得不踏实
贺峻霖走得不踏实……
贺峻霖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字,像是第一次理解它们的含义。巨大的荒谬感和剧痛席卷了他,让他几乎无法思考。他猛地低下头,目光再次落回那份被他捏得不成样子的手术同意书上
家属/关系人签字
他是他的家属吗?法律上不是。关系人?前男友?还是……此刻的主治医生?
一股暴戾的、无处宣泄的绝望,混合着被隐瞒、被擅自决定的愤怒,还有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心痛,猛地冲上了头顶
“唰啦——!”
刺耳的撕裂声在病房里炸响
贺峻霖用尽全身力气,将那份手术同意书,从中间狠狠撕开!纸张纤维断裂的声音干脆而残忍。他没有停,一下,又一下,将那几页纸撕得粉碎,碎片雪花般从他颤抖的手中飘落,散在冰冷的地板上,散在病床的白色床单边缘
贺峻霖我治不了你!
他低吼出来,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泪意和彻底的崩溃。他抬起头,赤红的眼睛瞪着宋亚轩,泪水终于冲破了堤防,汹涌而下,和他苍白脸上的冷汗混在一起
贺峻霖宋亚轩!你听清楚!我治不了你!
贺峻霖我不是神!你拖到现在……拖到现在才让我知道!你让我怎么治?!你让我拿什么治?!
他吼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鲜血淋漓的心口掏出来的,带着滚烫的温度和绝望的寒意
宋亚轩看着他撕碎同意书,看着他崩溃流泪,看着他像一头被困在绝境里、疯狂撕咬栅栏的兽。他眼里的泪水也流得更凶,却依旧伸出了手。那只手苍白消瘦,皮肤薄得几乎透明,手背上布满了青紫的针孔和胶布痕迹
他颤巍巍地,拽住了贺峻霖白大褂的衣角。力道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带着不容挣脱的执拗
宋亚轩那就……
他吸着氧气,声音哽咽,断断续续,却异常清晰
宋亚轩那就别治了
贺峻霖的嘶吼戛然而止,泪眼模糊地看着他
宋亚轩陪我……最后三个月
宋亚轩拽着他的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眼底是褪去所有伪装后,赤裸裸的、滚烫的依恋和祈求
宋亚轩像……像大一你追我的时候那样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却字字砸在贺峻霖的心尖上
宋亚轩每天……每天只要跟我说一句……
他顿了顿,泪水模糊了视线,却努力弯起一个带泪的笑
宋亚轩‘宋亚轩,我爱你。’
宋亚轩就一句……就行
话音落下,病房里陷入了死寂
只有监护仪不知疲倦的滴滴声,氧气流过管道的嘶嘶声,以及两人压抑的、破碎的呼吸声
贺峻霖僵在原地,脸上泪水纵横。他看着宋亚轩拽着他衣角的那只手,看着那只手背上触目惊心的针孔,看着宋亚轩脸上那混合着泪水、氧气面罩勒痕和绝望祈求的笑容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然后,贺峻霖动了
他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弯下了腰。白色的医生袍随着他的动作垂下,带着消毒水和眼泪混合的、复杂而冰冷的气息
他俯身,靠近病床,靠近宋亚轩
他的嘴唇,颤抖着,轻轻开合
温热的气息,混合着滚烫的、咸涩的液体,砸在宋亚轩拽着他衣角的那只手的手背上
声音嘶哑,破碎,却带着一种耗尽所有力气后的、近乎虔诚的清晰
他说:
贺峻霖第一天
三个字
轻飘飘的三个字
却像用尽了贺峻霖一生的力气。说完,他像是被抽空了所有支撑,额头抵在宋亚轩手边的床单上,宽阔的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抖动起来,发出压抑到极致的、野兽哀鸣般的哽咽
宋亚轩拽着他衣角的手,轻轻地,颤抖着,收紧
泪水汹涌而出,他闭上眼,任由眼泪浸湿鬓发和枕头
监护仪的绿灯,规律地闪烁着
窗外的夜色,浓重如墨,仿佛要吞噬一切
而那句“第一天”,像一颗微弱却执拗的星火,坠落在这一室冰冷绝望的黑暗里,不知能否点燃,哪怕只是一小段,短暂而灼烫的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