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长庚
陆长庚“这位同学,你……”
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大约是刚才演讲用力过度的缘故。
林疏影“雨大,伞给你。”
疏影将伞柄塞进他手里,自己则退后一步,瞬间被大雨浇透了半边身子。
林疏影“我跑回去就是,要去的地方很近。”
说完,她真的转身冲进了雨幕。
秋雨冰凉,打在脸上、身上,激得她一个哆嗦。
但她没有回头,只是提着裙摆,沿着银杏长廊快步走着。
雨声哗啦,几乎盖过了其他声音,所以她没能听见身后急促的脚步声。
直到一柄伞忽然撑在她头顶。
疏影愕然回头,看见陆长庚追了上来。
他撑着那把油纸伞,半个身子却露在伞外,右肩已湿透。
雨珠顺着他的下颌线滑落,他却不以为意,只是看着她,眼里有无奈,也有笑意。
陆长庚“林小姐,你这样,我倒成了夺人雨具的小人了。”
他知道她的名字。
疏影心里动了一下,但面上仍平静:
林疏影“陆同学演讲辛苦,一把伞而已,不必挂心。”
陆长庚“演讲是嘴皮子功夫,比不上林小姐冒雨相让的情谊。”
陆长庚将伞往她那边移了移。
陆长庚“一起走吧,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于是,在这深秋的暴雨中,在沧澜大学那条著名的银杏长廊上,两人第一次并肩而行。
伞并不大,为了都遮到,他们不得不靠得近些。
疏影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皂角味,混着墨香,还有雨水的清冽。
她微微侧身,尽量避免触碰,他却似乎浑然不觉,只是专注地看着前方的路。
陆长庚“林小姐是林教授的女儿吧?”
陆长庚忽然问。
林疏影“是。陆同学认识家父?”
陆长庚“听过林教授的课。他在英国多年,讲经济学却能紧扣中国实际,很难得。”
陆长庚“尤其是关于农村经济的那几讲,我做了详细笔记。”
疏影有些惊讶。
父亲回国后,确实花了大量时间研究中国农村,还亲自去乡下调查过。但这些内容在当下并不“时髦”,学生们更爱听那些宏大的救国理论。
林疏影“陆同学对农村经济感兴趣?”
陆长庚“中国的问题,根子在农村。”
陆长庚说得很直接。
陆长庚“东瀛人为什么敢打进来?因为我们穷,弱,一盘散沙。”
陆长庚“为什么穷弱?因为四万万同胞,有三万万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他们活得艰难,国家就没有根基。”
他说这话时,语气很淡,但每个字都沉甸甸的。
疏影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那个陆长庚,看问题很毒,一眼就看到根子上去了。”
雨势渐小,但银杏叶上的积水仍时不时落下,发出啪嗒的轻响。
长廊已到尽头,前面是岔路,向左是教授宿舍区,向右是学生宿舍。
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
林疏影“今天……”
疏影开口,却不知该说什么。
陆长庚却看着她,忽然很认真地说了句:
陆长庚“谢谢你的伞。”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疏影意想不到的动作——他从长衫的内袋里,取出一支钢笔。
那是一支很旧的钢笔,黑色的笔身已磨出铜色,笔帽也有些划痕。但在雨中,它静静地躺在他掌心,竟有种朴素而庄重的美。
陆长庚“这支笔,跟了我五年。”
陆长庚“我用它写过很多文章,有些发表了,有些被查封了,还有些……”
他笑了笑。
陆长庚“只能自己留着看。”
陆长庚“今天林小姐赠伞,我无以为谢。这支笔虽不值钱,却是我珍视之物。若不嫌弃,请收下。”
疏影怔住了。
她想推辞,可抬头对上他的眼睛,却看见了不容拒绝的诚意。那双眼里的火焰,此刻化作了一种温润的、近乎固执的光。
她终于伸出手,接过了那支笔。
笔身还带着他的体温。很轻,又很重。
林疏影“我会好好保管。”
陆长庚点点头,将伞也递还给她:
陆长庚“快回去吧,当心着凉。”
疏影接过伞,犹豫片刻,还是问出了那个盘旋已久的问题:
林疏影“陆同学,你今天在台上说,我们岂能独坐书斋。那……我们该怎么做?”
陆长庚看着她,雨水顺着他乌黑的发梢滴落。良久,他才缓缓开口:
陆长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有人上前线,有人在后方;有人摇旗呐喊,有人埋头苦干。但最重要的是——”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陆长庚“这里要清醒,要知道为什么而活,为什么而死。”
他后退一步,朝她微微颔首,然后转身,大步走入渐渐稀疏的雨幕中。
疏影撑着伞,站在原地,看着他青色的背影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银杏树道的拐角。
雨已近乎停了,只有屋檐的积水还在滴答。
她低头,看向掌心那支旧钢笔,金属的笔夹在微弱的天光下,泛着温和的光泽。
远处传来隐约的钟声,是图书馆的闭馆钟。疏影收起伞,沿着湿漉漉的石板路往回走。路边的银杏树下,一片金黄的叶子打着旋落下,正落在她脚边。
那个下午,那场雨,那个燃烧着火焰的青年,还有掌心这支微温的笔——许多年后,当林疏影在无数个长夜里独自面对孤灯时,她才明白,所谓命运,往往就始于这样看似寻常的瞬间。
雨后的天空,露出一角淡淡的青灰色。
云层的缝隙里,漏下几缕稀薄的阳光,照在湿漉漉的校园里,照在那些金黄的银杏叶上,也照在那个即将到来的、漫长而寒冷的冬天。
但总有什么东西,已经开始不一样了。
就像那颗被点燃的心,就像那支传递的笔,就像这场秋雨过后,深深浸入泥土里的,某种等待破土而出的东西。
疏影不知道未来会怎样。
但她知道,从今天起,她再也回不到那个只需要读书、抄写、在窗边看银杏叶落的从前了。
那个叫陆长庚的青年,和他眼里的那团火,已经闯进了她的世界。
并且,再也出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