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下粉笔,双手撑在讲台边缘,身体微微前倾。那个姿态,像一头随时准备扑出的豹。
陆长庚“可我要问:山河破碎,岂是一日之寒?今日他们占东三省,我们沉默;明日他们犯热河,我们沉默;后日他们兵临平津,我们还能沉默吗?”
陆长庚“沧澜大学,百年学府,育的是救国英才,不是亡国奴!”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额角的青筋微微凸起,那双眼睛里的火焰,在这一刻彻底燎原。
台下响起了掌声。
起初是零星的,然后如潮水般涌起,最后变成了山呼海啸。
许多学生站了起来,脸色涨红,用力鼓掌。
疏影感到自己的掌心也在发烫——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也鼓起了掌。
陆长庚等掌声稍歇,才继续开口。这次,他的语气平静了许多,但那平静之下,是更深的激流。
陆长庚“我读过一些历史,也读过一些经济。”
陆长庚“我知道,有人算过一笔账:东三省虽然幅员辽阔,但苦寒之地,矿产虽丰,开采不易,农业也不如江南。”
陆长庚“他们说,丢了,虽然痛,但未必伤筋动骨。”
他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全是苦涩。
陆长庚“可国土岂是账簿上的数字?同胞岂是报表里的损耗?”
陆长庚“今日我们算这笔账,算的是矿产、粮食、税收;可那些倒在雪地里的士兵呢?那些家破人亡的百姓呢?那些被铁蹄践踏的尊严呢?这些,怎么算?”
疏影的心被重重撞了一下。
她想起在剑桥时,那些英国教授谈起中国,总是一种遥远的、带着怜悯的语气。
他们分析中国的经济数据、社会结构、军事力量,用各种模型和理论,得出一个个冷酷的结论。
那些结论或许正确,但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现在她明白了。缺的,就是眼前这个人眼中燃烧的东西——那是一种无法被量化、无法被计算的血性与温度。
陆长庚“我沧澜学子,寒窗苦读,所求为何?”
陆长庚的声音再度扬起。
陆长庚“若只为功名利禄,此刻便可合上书本,钻营逢迎,他日或可做一富家翁,或可做一太平官。”
陆长庚“可若心中还有‘天下’二字,还能听见同胞的哭声,还能看见这破碎的山河——”
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
陆长庚“岂能,独坐书斋?”
最后一句话,像一把锤子,敲在每个人心上。
演讲结束了,但人群久久不散。
许多学生围上去,争相与陆长庚交谈。
疏影站在门外,看着那个被簇拥在中央的青年,忽然觉得,他和自己,和这礼堂里大多数人,似乎活在两个世界。
她转身离开,走出礼堂时,才发现天色不知何时已暗了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垂,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土腥气。
要下雨了。
果然,刚走到图书馆门口,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
疏影庆幸自己早上出门时带了伞——一把素面的桐油纸伞,竹骨结实,伞面上绘着疏疏的墨梅。
这是母亲生前最爱的伞,从英伦带回的洋伞虽精巧,她却总觉得不如这柄亲切。
雨越下越大,转眼间已成倾盆之势。
校园里的银杏树在狂风骤雨中剧烈摇晃,金黄的叶子混着雨水,在地上铺了湿漉漉的一层。
疏影撑开伞,正要步入雨中,忽然看见不远处礼堂的屋檐下,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张望。
是陆长庚。
他显然没带伞,正望着瓢泼大雨皱眉。
几个学生要与他共伞,他都摆手拒绝了,大概是觉得不顺路,不愿麻烦别人。
疏影的脚步顿了顿。
她知道自己应该径直离开。
一个未婚女子,主动与陌生男子共伞,在云州这样的地方,难免惹人闲话。
父亲虽开明,但若知道,恐怕也会皱眉。
可是……
可是她想起刚才礼堂里那双燃烧的眼睛,想起那句“岂能独坐书斋”,想起北疆沦陷的电报,想起这个年轻人站在台上,以一己之力,想要唤醒些什么的背影。
雨更大了,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陆长庚似乎决定冒雨冲出去,已经开始卷长衫的下摆。
疏影不再犹豫。
她快步走过去,在他即将冲入雨中的前一瞬,将伞举高,遮在了他头顶。
陆长庚愣住了,转头看她。
距离这么近,疏影才更清楚地看见他的样子。
他的头发被雨水打湿了些,贴在额前,更衬得眉目深刻。长衫的领口微微敞开,能看见里面洗得发白的衬衣领子。
最让疏影印象深刻的,还是他的眼睛——此刻那眼里的火焰熄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探究的的审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