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亲的车队,如同一列沉默的蝼蚁,在初冬苍茫的官道上蜿蜒前行。车轮碾过冻土,发出单调而压抑的辘辘声,仿佛碾在人的心上。窗外,燕国的山川田野正一点点向后倒退,如同她正在被迫剥离的过往。在这令人窒息的漫长旅途中,为了抵御那无时无刻不在啃噬内心的悲痛,我的思绪不由自主地再次飘远,飘回了那些与崔季修、南臣共度的,闪烁着阳光与笑声的珍贵时光。
………………
(回忆开始)
回忆如温暖的潮水般涌来,却带着一丝物是人非的甜腻与苦涩。那第三次的相遇,其实早已在第二次于油菜花田分别时,那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交换中埋下了伏笔。
三日后的未时,阳光正好,我们如约在那家临河的清雅茶楼相见。
茶楼雅间内,静谧安然,只有檀香在香炉中静静袅袅,划出婉转的烟迹。明媚的阳光透过繁复的雕花木窗棂,在地板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如同洒了一地的碎金。
我(纯阳公主)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一身鹅黄衣裙,卸去了不少宫装的沉重。纤纤玉指捏着一枚素雅的青瓷茶盏,正漫不经心地望着楼下的车水马龙。眸光流转间,不经意地瞥见了坐在对面的南臣。
他今日未着戎装,只一袭月白常服,更显身姿清朗。许是听到了崔季修说了什么趣事,他唇角微扬,竟露出了一个清晰而放松的笑容。那一笑,宛如冰雪初融,春风拂过冻土,将他平日眉宇间的清冷与疏离尽数化去,眼角眉梢都染上了真实的暖意,让那张本就俊逸非凡的面容,仿佛瞬间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我不由得看得怔住,心神仿佛被那笑容攫取,手中微倾的茶盏都忘了端平,几滴温热的清茶溅出,在她绣着精致金丝牡丹的裙摆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崔季修(带着几分了然与促狭笑意的声音适时响起,打破了瞬间的凝滞) “公主殿下……您这目光灼灼,是在鉴赏哪幅传世名画呢?”
他今日穿着一袭墨色暗纹长袍,更衬得肤色白皙。此刻正慵懒地斜倚在另一侧的窗边,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窗棂,目光在我与南臣之间来回游移,充满了看好戏的意味。
我蓦地回过神来,却并未如寻常闺秀般羞赧躲闪,反而坦然迎上崔季修戏谑的目光,又大大方方地看向南臣,声音清晰,带着纯粹的欣赏:
纯阳公主“在看南臣的笑。实属难得一见,如霁月风光,确实让人……移不开眼。”
话语直白,眸光清澈坦荡,仿佛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欣赏一件偶然得见的稀世珍宝。
崔季修(闻言,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中闪过一抹计谋得逞般的狡黠) “公主殿下这番话,当真是……坦率得可爱!在下佩服!”
南臣(微微一愣,显然没料到我会如此直接,随即竟低低地轻笑出声。那笑声不同于往日的克制,低沉而愉悦,在安静的雅间内轻轻回荡) “公主胸襟开阔,率真烂漫,在女子中……实属难得。”
我被他们两人一唱一和夸得有些耳根发热,白皙的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淡淡的红晕,却依然努力维持着端庄的姿态,轻声嗔道:
纯阳公主“你们二人这般合伙打趣我,倒让我有些无地自容了。”
崔季修(见我这般强自镇定又难掩羞意的模样,笑得更欢,声音清朗悦耳) “岂敢岂敢,字字句句,发自肺腑!”
南臣(也轻笑着摇头,目光落在我微红的脸颊上,眼中带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臣等不敢。”
一时间,雅间内充满了轻松而愉悦的气氛,连窗外枝头的鸟鸣声,都显得格外清脆动听。
那一天,我们抛开了身份隔阂,聊了许久许久。从诗词歌赋的品评,到人生哲学的探讨,甚至谈到了各自埋藏在心底的理想与抱负。茶香袅袅,混着檀香,营造出一个独立于世俗之外的宁静空间。
当话题稍歇,我轻轻摩挲着手中温热的青瓷茶盏,目光悠远地望向窗外那几株正在飘落雪白花瓣的梨树,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
纯阳公主“突然觉得……燕国有你们二位,实乃燕国之幸。”
这句话,仿佛在我心底酝酿了许久,终于在此刻宁静的氛围中自然流淌而出。
南臣(微微一怔,随即郑重地摇头,神色无比认真) “公主此言差矣。燕国有公主这般心怀天下、聪慧明理的未来储君,才是燕国真正的幸运。”
他的声音低沉沉稳,目光直视着我,眼中没有丝毫谄媚,只有发自内心的敬重。
纯阳公主(唇角微扬,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眼中却迅速闪过一丝复杂的阴霾) “未来储君……吗?”
我轻声重复着这四个字,语气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自嘲和深重的无奈。
崔季修(敏锐地察觉到我语气的变化,眉头微蹙,语气中带着真诚的关切) “公主……您此话,似有深意?”
纯阳公主(垂下眼眸,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茶盏温润的边缘,声音低沉下去) “如果说……我其实,并不想当这个未来储君……这是不是一种不负责任?是不是……愧对燕国先祖,愧对天下寄望于我的百姓?”
我的语气里充满了迷茫与挣扎,仿佛一个背负着千斤重担的行人,在寻找一个或许根本不存在的出口。
南臣(神色一凝,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公主年方十二,储君之位,对于任何男子而言,都是足以压弯脊梁的沉重负担。更何况公主殿下身为女子,所要承受的压力与非议,更是远超常人。”
他的目光中带着清晰的怜惜与理解,没有丝毫因为我是女子而生的轻视。
纯阳公主(抬眸,眼中闪过一丝被冒犯的不悦,语气微扬) “你这话……是在歧视女子吗?”
南臣(连忙摇头,神色愈发认真诚恳) “不,公主误会了。臣绝无此意!臣只是……做一个比喻,想说此位之重,无关性别,皆非常人所能承受。”
他的目光清澈,带着一丝急于解释的歉意。
纯阳公主(神色稍缓,轻轻哼了一声) “这还差不多……”
我顿了顿,目光在南臣与崔季修脸上缓缓扫过,语气变得异常郑重,
纯阳公主“今日,我在这里郑重告诉你们二人。若你们心中,有哪怕一丝一毫觉得女子天生不如男,觉得女子只该困于闺阁、相夫教子的念头……那我燕纯阳,便即刻与你们断交,此生不复相见!”
崔季修(闻言,先是忍不住轻笑出声,随即在我的注视下连忙收敛,语气中带着几分调侃,也带着几分认真) “公主……怎么说得如此严重?倒像是要立下军令状一般。”
纯阳公主(神色严肃,目光如炬,紧紧盯着他们) “这不是玩笑。这是我的原则,是我为人处世的底线!你们,明白了吗?”
崔季修(收敛了所有玩笑之色,郑重地点头) “明白了。”
南臣(亦微微颔首,目光沉静而坚定) “臣,明白了。”
我看着他们二人,知道他们并非敷衍,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但更深的是复杂的情绪。
纯阳公主“你们……此刻定是在想,我为何要如此郑重其事,甚至有些……小题大做?”
崔季修(坦诚地点头) “是有点……好奇。”
南臣(沉吟片刻,缓缓开口,声音低沉) “或许……是因为我们身为男子,自幼享有的自由、拥有的选择,远比闺阁女子要多得多。我们所受的束缚,也相对少些。而那些深锁绣楼之中的女子……”
纯阳公主(眼中骤然绽放出一抹明亮的光彩,带着遇到知己的激动) “南臣!你能有此想法与感悟,已经……非常难得了!”
我轻叹一声,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沉重,
纯阳公主“女子活在这世间,本就不易……唉……”
南臣(看着我,眼中闪过一丝坚定的光芒,忽然提议) “既然如此,不如我们三人,就在此地击掌为誓。”
纯阳公主(抬眸,目光中带着惊讶与赞许) “哦?立何誓?”
南臣“立誓——此生必当尊重女子,不以性别断高低,唯以品德才华论英雄。尽己所能,护佑天下女子,亦能享有应有的尊严与选择。”
纯阳公主(眼中瞬间盈满了感动的水光,用力点头) “好!”
崔季修(也被这气氛感染,收起折扇,笑着伸出手) “好!如此誓言,当立!”
三只年轻的手,带着不同的温度与纹路,在空中相遇,掌心相击,发出清脆而有力的声响。“啪!” 那声音在茶香氤氲的雅间内回荡,仿佛为这个超越时代的约定,刻下了永恒的烙印。
就在这时,雅间的门被轻轻叩响。玉芜推门而入,声音恭敬:
玉芜“公主殿下,时辰不早了,宫里派来的嬷嬷已在楼下等候多时,我们……该回宫了。”
我点了点头,脸上轻松的神色渐渐收敛,恢复了平日那个端庄持重的公主模样。
纯阳公主“我知道了。”
我转身,看向南臣与崔季修,眼中带着显而易见的不舍,
纯阳公主“今日畅谈,受益匪浅。纯阳……就此告辞了。”
崔季修(微微一笑,拱手行礼,语气中带着期待) “公主慢行。相信不久之后,定能后会有期。”
南臣(也微微颔首,目光深邃地望了我一眼,那其中似乎蕴藏着许多未竟之言) “后会有期,公主殿下。”
我最后看了他们一眼,转身离去,鹅黄色的裙摆在空中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雅间内,只留下一室淡淡的檀香余韵,以及窗外,依旧在无声飘落的、洁白的梨花。
………………
(回忆结束)
冰冷的现实如同车窗外的寒风,瞬间将温暖的回忆击得粉碎。和亲车驾内,富丽堂皇却冰冷如囚笼。我靠在柔软的垫子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纯阳公主(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沙哑) “玉芜。”
玉芜(一直守在旁边,立刻应声) “奴婢在,公主。”
纯阳公主“替我……换身衣裳吧。这身嫁衣……看着刺眼。”
玉芜“是,公主。”
在摇晃颠簸的婚车内,空间有限,玉芜费了一番功夫,才小心翼翼地帮我褪下那身象征着屈辱与别离的华丽嫁衣,换上了一身素雅的常服。虽然依旧精致,却少了那份令人窒息的喜庆。
纯阳公主(整理了一下衣袖,轻声问道) “我们此刻……行到何处了?”
玉芜(掀开车帘一角,向外望了望,回禀道) “启禀公主,车队刚出我国都城边界不久。”
纯阳公主(目光投向窗外,看着远处掠过的田野和稀落的村庄,语气带着一种强行自我宽慰的平静) “玉芜,你瞧……此番我虽是为和亲而出,但或许……也能借此机会,亲眼看看我燕国的百姓究竟是如何生活的。他们过得可还安乐?田地收成如何?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一点好事吧?”
我的话像是在对玉芜说,又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玉芜(心疼地看着公主强颜欢笑的模样) “公主……”
纯阳公主(突然抬手,轻轻按住心口,眉头微蹙,声音低了下去) “只是……老是想着我是去和亲的……是去那个地方的……这里,不知为何,就堵得慌,有点……难受。”
玉芜(立刻紧张地凑近) “公主是心口难受吗?奴婢给您揉揉?”
纯阳公主(轻轻推开她的手,摇了摇头,努力扯出一个安抚的笑) “不用了。玉芜,你现在的任务,是好好照顾自己,养精蓄锐。前路漫漫,吉凶未卜……我身边,不能没有你。我还需要你……一直照顾我呢。”
玉芜(眼眶微红,用力点头) “是!公主!奴婢一定会的!”
车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车轮声不息。过了一会儿,我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与期盼。
纯阳公主“玉芜……”
玉芜“奴婢在。”
纯阳公主“我们……还要多久,才能到汾州?”
玉芜(面露难色) “这……奴婢不知。车队行程,皆有元国使臣安排,奴婢无从打听。”
纯阳公主(沉默了片刻,轻声却坚定地吩咐) “那……你去帮我打听一下。无论如何……我想知道。”
玉芜(郑重应下) “是,公主。奴婢这就想办法去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