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钢觖的风总是刮着，咧得玄尚生疼。飞沙走石阴霾雾天，十丈开外不见人影。

玄尚身着狼皮袄腰挂一串菩提子，背后拉着个破旧木板车，板车上能用的东西少得可怜，两个破麻袋一个装着不知道从哪摸过来还带着血迹的刀刃兵器，另一个兜子则是掺着沙石的糙米，这是他此行押送货物的酬劳，不多，但也能让他自己撑上十天半月。他就这么拉着自己的木板车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缓慢的行驶着，朝伊卡洛斯会馆的方向驶去。

伊卡洛斯会馆，赤域方舟最大的雇佣兵行会，坐落于钢觖的东北方向边，紧挨着枯寨与玄隺的边界线。玄尚这次的委托是将一批货物从钢觖的最北边护送到最南边，一路上强盗倭贼不少，几乎每天都能遇见，他跟着商人足足走了四个月才将这批货物送达。

从盛夏走入寒冬只换来了一袋掺着沙石的糙米。

没了货物的阻挠，玄尚的脚程飞快，四个月的路程他硬是一个月就到了开山崖，穿过这条开山崖再渡过一条江便能看到伊卡洛斯会馆。

玄尚站在崖边，崖底是湍急的流水，稍有不慎落进去便是粉身碎骨。

他退了回去，继续拉着木板车沿着开山崖走，逐渐走进了一条蜿蜒崎岖的小路。玄尚惜命，只需要将怀中的商贾所签的字据拿给伊卡洛斯会馆便可到手一笔费用，算是会馆对这帮雇佣兵奖赏，不多，但足够玄尚连着几天不用奔波。

银两来了又去如流水，玄尚没有攒银两的习惯，干他们这一行的指不定哪天就身首异处，像玄尚这样的独狼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与其攒着还不如全都花掉。旱烟、烈酒，以及伊卡洛斯会馆脚底下的赌场，输的精光，酒馆赊账，从来没有停过烟草，他的日子就是这样，浑浑噩噩望不到头。

路间曲折，却是险有的不会出现妖兽的安全道路。

钢觖的风，带着金属矿渣和血腥气的味道，常年刮着，永不停歇。这里只有两种东西能长久存活：坚硬的石头，以及比石头更冷硬的人心。玄尚打了个哈欠，自打运货起他便没有闭过眼一直撑到现在，他需要加快进度赶回自己的木棚子，用那些烟草和一点烈酒，把自己灌醉，沉入没有梦的黑夜。

没有人知道玄尚从何而来，仿佛是突然出现又忽然消失。

钢觖气候恶劣，除本邦人外鲜少有人会来钢觖这沙戈之地，一个忽然出现在钢觖的生面孔谁又能不好奇，地下赌场的山魈曾调查过，玄尚最早是在一座禅庙干的扫地僧，被赶出来后又在常春的春香楼做杂役，常春位于赤域方舟的最东边，钢觖则是在西侧，至于为什么会从常春跑到钢觖，其中缘由尚未得知。

忽然，风声中夹杂着另一种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像被掐住了喉咙的小狗崽。玄尚的脚步顿住了，他在四周望了又望，钢觖的风一直刮着似能扰乱心智，再加上玄尚数月未合眼，他一度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这种地方别说人类了，就连妖兽都很少出现。

在钢觖这处强者至上的城邦没有多余的怜悯，玄尚皱着眉，本不想理会这啼叫，可奈何那声音……太微弱，又太执着，刺穿了呼啸的风沙，也刺穿了他那层麻木的冰壳。

他清了清嗓子吐了咳痰低声咒骂了一句，还是拨开了身后被风沙盖住的枯草丛。草丛下，一团小小的、裹着破旧兽皮的东西在蠕动，兽皮掀开一角，露出一张皱巴巴的小脸稀疏的绒毛覆盖着脸颊两侧，呈现出一种奇异的银灰色。一双湿漉漉的、蓝宝石般的眼睛，正惊恐又茫然地望着他。这是个月狐族的弃婴，瘦小得可怜，在风沙中瑟瑟发抖，气息微弱得仿佛随时都有可能熄灭。

玄尚蹲在那里，沙砾扑打着他冰冷的脸颊。双拳无意识的捏紧骨骼发出清脆的响声，那是他在这个混乱世界唯一的依靠和习惯动作。麻木的惯性拉扯着他:

转身，离开！

钢觖的冻土之下，这样的无名尸骸多如牛毛。他自己的明天也尚且如同风中残烛，又怎能背负的起另一个脆弱生命的重量？

那双透亮的眼睛，却像两颗沉入冰湖的星辰，固执地映出他模糊的倒影

一种久违的、尖锐的刺痛，猛地扎进他麻木的心脏深处。

“麻烦！”他最终恶狠狠地低吼，像是要把所有的犹豫与不情愿都吼出来。动作却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温柔，他解开自己最里面那层还算干净的布衣，将那冰冷的、颤抖的小小身体裹紧，笨拙地塞进自己狼皮袄子最深的怀里。那微弱的心跳隔着布料撞击着他的肋骨，如此强烈的求生欲在玄尚怀里，烫的惊人。

他用尽力气只手推动着木板车，一步一步，朝着风沙更深处，朝着那间破旧的木屋跋涉。每一步，都比来时更艰难，每一步，都需要比来时更谨慎。怀里的重量很轻，却又无比沉重。

麻木的冰壳裂开了一条缝隙，一种陌生的、带着恐慌的暖流，正在悄然慎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