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够格9

叶君珩*季之祜

第二天下午，天色始终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到了下午放学时，积蓄了一整天的雨水终于瓢泼而下，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溅起冰冷的水花。季之祜心里牢牢刻着叶君珩的话，又被这天气搅得心神不宁，只想快点赶回那个位于城市边缘、勉强能称之为“家”的出租屋。

他用校服裹住头，像一支离弦的箭，冲出教学楼，一头扎进密集的雨幕中。刚冲出校门，跑出去没几步，一只温热而极其有力的大手，突然从后面精准地攥住了他的后颈衣领，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

季之祜一个激灵，猛地回头，雨水瞬间模糊了他的视线，但他依然清晰地看到了叶君珩那张蹙着眉、带着明显不悦的脸。

“跑什么？下雨天看不见路？”叶君珩的语气带着责备，但攥住他后颈的手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更像是一种强势的掌控与制止。他手里握着一把黑色的长柄伞，伞面巨大，稳稳地将倾泻而下的雨水隔绝在外，大部分面积都倾向了季之祜这边。

季之祜像只被捏住了后颈皮的小猫，瞬间僵住，老实了下来，嗫嚅着解释道：“我……我回家。”

“在哪？”叶君珩言简意赅，语气不容置疑。

季之祜报出了一个地址，那是位于城西一片待拆迁的旧居民区深处，一栋破旧筒子楼的顶层，一个小小的、冬冷夏热的阁楼出租屋。

叶君珩没再多问一个字，只是用眼神示意他跟上，然后迈步走向停在路不远处的一辆车。那是一辆和他本人气质极为相符的黑色轿车，线条流畅，干净低调，却透着不俗的质感。

车内空间弥漫着和叶君珩身上如出一辙的、干净清冽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皮革味。季之祜浑身湿漉漉地坐在副驾驶，拘谨得不敢将湿透的校服靠在看起来价格不菲的椅背上。方才报出的那个地址，像一根刺，扎得他坐立难安，难堪的自卑感如影随形。

车子在雨幕中平稳穿行，窗外的世界模糊不清。最终，车辆减速，停在了一片与叶君珩周身气质格格不入的、破败拥挤的旧楼前。污水在坑洼的路面上横流，杂乱的电线像绝望的蜘蛛网般缠绕在楼宇之间。叶君珩透过车窗看着外面的景象，眉头锁得更紧了，形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

“你住这里？”他问，声音依旧听不出什么情绪，但目光却锐利地扫过那些斑驳的墙面和锈蚀的防盗网。

“……嗯。”季之祜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头垂得更低了。

“几楼？”

“六楼，上面……阁楼。”

叶君珩沉默了片刻，那沉默带着千斤重量，压在季之祜的心上。然后，他忽然熄了火，拔下车钥匙，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反驳的决断：“上去收拾你的东西。常用的、重要的，尤其是书和笔记。以后住我那里。”

季之祜彻底愣住了，大脑一片空白，几乎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

“叶老师……”他喃喃道，不知所措。

“快去。”叶君珩的语气没有丝毫商量余地，“我在这里等你。”

季之祜几乎是神魂游离地下了车，懵懵懂懂地冲上了那栋破旧的筒子楼。他那所谓的“家”，只是一个不足十平米的狭小空间，屋顶低矮压迫，墙壁因为潮湿而斑驳脱落。除了一张吱呀作响的旧床、一个摇摇晃晃的书桌和一个塞满了廉价衣物的破旧编织袋，几乎一无所有，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和贫穷的气息。他动作飞快，几乎是机械地将所有课本、那几本珍贵的笔记、几件洗得发白的换洗衣物，以及一个褪了色、边角磨损的木制相框——里面嵌着他母亲留下的唯一一张笑容温婉的照片——胡乱却珍重地塞进一个洗得发白的旧书包里。然后，他像是逃离一个令人窒息的梦境般，头也不回地冲下了楼。

重新坐回温暖干燥的车内，他抱着那个干瘪、却承载了他全部家当的书包，深深地低着头，不敢去看身旁叶君珩的表情。

车子再次启动，平稳地驶离了这片被雨水浸泡的、破败灰暗的区域，向着城市另一端，那个代表着秩序、知识、洁净与未知的方向驶去。

叶君珩住在城东一个环境清幽、管理严格的小区。房子不算特别宽敞，但处处整洁得近乎苛刻，满墙顶天立地的书柜散发着沉稳的木质香气，书籍排列得一丝不苟。最让季之祜感到意外的是，客厅靠窗的位置，竟然摆放着一架线条优雅的黑色三角钢琴，它与满室的理性书卷气息奇异地融合在一起，增添了一抹难以言喻的艺术质感。

“这房子是我一位老师的，他出国访学，暂时交由我照看居住。”叶君珩一边示意季之祜换上早已准备好的、干净柔软的拖鞋，一边语气平淡地解释，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你住次卧。书房里的书可以看，但必须保持绝对整洁，看完放回原处。”

他带着季之祜简单熟悉了一下环境，客厅、厨房、卫生间，最后在客厅中央站定，目光变得异常严肃，重新落在季之祜身上：

“季之祜，你仔细听着。”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我给你设定一段考察期，就到这个学期期末，在我离开云城去参与一个支教项目之前。这段时间，你住在这里，跟着我学习、生活。我会用我的方式教导你，也会用我的规矩约束你、管教你。”

他的语气愈发凝重，如同在宣读一项重要的协议：“如果你坚持不下来，吃不了这份苦，承受不了严格的管教，或者触犯了我设定的底线，我会毫不犹豫地把你送回你原来的地方。”他抬起手，明确地指向窗外，他们来时的方向。

“但是，”叶君珩的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如淬火的刀锋，却又隐隐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承诺般的重量，“如果你坚持下来了，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你值得我投入心血，证明了你的决心和潜力——”

他微微停顿，确保季之祜听清了每一个字：

“——那么，下学期，我会带你去省城，为你联系更好的学校，你可以继续跟着我学习。”

巨大的信息量如同海啸般冲击着季之祜的认知。考察期、支教、省城、更好的学校……每一个词都像一记重锤，狠狠敲在他的心坎上。这不仅仅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更是一场他无法想象其艰难程度的、沉重的考验，一场以他的未来为赌注的豪赌。

晚上，叶君珩亲自下厨，做了简单的两菜一汤，味道清淡却恰到好处。饭后，他坐在沙发上，看着依旧有些局促不安、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的季之祜，语气放缓了些许，带着一种引导的意味：“现在，没有外人了。跟我说说你家里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