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组的生活紧张而规律。林默渐渐适应了高强度拍摄的节奏,也习惯了张真源那种若即若离的关注。他会在她表现好时淡淡点头,会在她NG超过三次时让全组休息十分钟,会在拍完夜戏后让助理给她的房车多送一份宵夜——总是栗子蛋糕。
“张老师对新人真照顾。”同组的女二号苏媛凑过来,语气听不出是羡慕还是别的什么,“默默,你可要好好把握机会。”
林默抿了抿唇,没接话。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张真源的“照顾”太明显,明显到整个剧组都在私下议论。但没有人敢当面问,就像没有人敢质疑为什么投资方会亲自出演男一号,还如此关注一个女三号。
今天的戏份在影视基地的仿古街道。霓裳被迫与男主对峙,情绪从委屈到愤怒再到绝望,是整部剧的转折点之一。林默提前一小时到现场走位,却发现张真源已经在屋檐下的阴影里站着,手里拿着剧本,目光落在远处。
“张老师早。”她小声打招呼。
张真源转过头,晨光在他侧脸镀了层金边。他点了点头,没说话,视线在她脸上停留的时间比平时长了几秒。
林默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正想找借口离开,他却开口了:“昨晚没睡好?”
“啊?”林默愣了一下,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很明显吗?”
“黑眼圈。”张真源收回目光,语气平淡,“让化妆师多遮一下。”
“谢谢张老师提醒。”林默低下头,心里却泛起嘀咕。他观察得也太仔细了。
开拍前,导演把两人叫到一起讲戏:“这场戏的关键是眼神的交流。霓裳对男主有爱,有怨,但更多的是不解——为什么她最信任的人会这样对她。真源,你的情绪要收着,但眼神要给够。”
张真源点点头,视线却转向林默:“记住,你是霓裳,不是林默。把你的不安和困惑都放进去。”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林默怔了怔,才意识到他是在指导自己入戏。
“Action!”
场记板落下,林默迅速进入状态。她抬起头,看向站在三步之外的张真源。他穿着月白色长衫,负手而立,眼神里是她从未见过的冰冷和疏离——那是属于角色的眼神,不是张真源。
“为什么?”她的声音带着颤,“我从未想过害你,为何你要如此逼我?”
张真源向前一步,阴影笼罩下来。他的台词很轻,却字字如刀:“因为你不是霓裳。从一开始,你就只是个替身。”
替身二字像针一样扎进林默心里。不知为何,她忽然觉得这句台词太真实,真实到让她心脏狠狠一缩。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上来,不是演出来的,是真实的生理反应。
“卡!”导演喊停,却皱着眉头走过来,“林默,情绪对了,但眼泪掉得太早。霓裳应该先是不敢相信,然后才是绝望。”
“对不起导演,我……”
“再来一条。”
第二条,林默努力控制情绪,却在张真源说出“你只是个错误”时,又一次失控了。
错误。
这个词像钥匙一样,打开了某个模糊的开关。她脑中闪过一些破碎的画面——黑暗的观景台,凛冽的风,还有一个模糊的背影……头痛突然袭来,她踉跄了一步。
“林默?”张真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手臂已经扶住了她。
那双手很有力,掌心温热。林默抬起头,对上张真源近在咫尺的眼睛。这一次,她在他眼中看到了真实的担忧——不是对同事,不是对演员,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
“没事……”她挣开他的手,深吸一口气,“导演,我可以继续。”
第三条终于过了。导演满意地喊收工时,林默已经精疲力尽。她走到休息区,接过助理递来的水,手还在微微发抖。
“演得很好。”张真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两瓶水,递给她一瓶,“特别是最后那个眼神,有层次。”
林默接过水,低声道谢。她不敢看他的眼睛,怕再次看到那种让她心慌的情绪。
“晚上剧组聚餐,你来吗?”张真源状似随意地问。
林默愣了愣。按照惯例,这种聚餐她这样的小角色是不该参加的。但张真源开了口,她好像没有理由拒绝。
“我……”
“来吧。”张真源打断她的犹豫,“有些表演上的问题,可以边吃边聊。”
他说完就走了,留下林默一个人站在原地发呆。
王姐的电话适时打进来:“默默!听说张老师邀请你参加晚上的聚餐?这可是天大的机会!一定要去,好好表现!”
林默挂了电话,看着手机屏幕上自己苍白的倒影。她总觉得事情在朝着某个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聚餐定在影视基地附近一家私密性很好的餐厅。林默到的时候,包厢里已经坐满了人——导演、制片、几个主演,还有张真源。他坐在主位,正和导演说着什么,看到她进来,目光自然地转了过来。
“林默来了,坐这儿。”副导演热情地招呼她坐在张真源旁边的空位。
林默硬着头皮坐下。她能感觉到苏媛投来的目光,带着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敌意。
饭局进行到一半,气氛逐渐热络。大家开始聊圈内八卦,聊接下来的拍摄计划。林默大多时候安静地听着,偶尔应和两句。
“默默是第一次拍这么大的制作吧?”制片人忽然把话题引到她身上。
林默点头:“是的,很感谢各位老师给的机会。”
“有灵气。”导演喝了点酒,话多了起来,“特别是今天那场对峙戏,最后那个眼神……”他转向张真源,“真源,你觉得呢?”
张真源放下酒杯,侧头看向林默。包厢暖黄的灯光下,他的轮廓显得柔和了些许:“有天赋,但技巧不足。需要多磨炼。”
很客观的评价。林默松了口气,以为话题就此结束。
但张真源接着说了下去:“如果真想在这条路上走远,不能只靠天赋。”
“张老师说得对。”林默认真点头,“我会努力学习的。”
“我下个月在北京有部电影开机,”张真源像是随口提起,“里面有个角色,戏份不多,但很有挑战性。你有兴趣来试试吗?”
包厢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看向林默。张真源的电影,就算是只有几场戏的角色,也是多少人挤破头都得不到的机会。他就这么轻描淡写地给了一个新人?
林默的心脏狂跳起来。她知道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但理智告诉她这不正常。太不正常了。
“我……我需要和经纪人商量一下。”她谨慎地回答。
张真源点点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和导演聊起了摄影风格。但林默能感觉到,周围人的目光已经变了。
饭局结束,大家陆续离开。林默故意磨蹭到最后,想等张真源先走。但他似乎也有意放慢速度,等包厢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时,他站起身,拿起外套。
“一起走?”他问。
林默没法拒绝。
影视基地的夜晚很安静,路灯在石板路上投下昏黄的光晕。两人并肩走着,中间隔着礼貌的距离,但林默还是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木质香调。
“你在怕我。”张真源忽然开口,不是疑问句。
林默脚步一顿:“我没有……”
“你有。”张真源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她。他的身影在路灯下显得格外高大,几乎将她完全笼罩,“从试镜那天开始,你就在怕我。为什么?”
林默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这一刻,她忽然有种错觉——好像很久以前,她也曾这样仰头看过谁。那个人也有这样深邃的眼睛,也这样站在路灯下……
头痛再次袭来,她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张真源的手伸到一半,又收了回去。他的眼神暗了暗,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静:“抱歉,是我唐突了。走吧,我送你回酒店。”
回程的路上两人都没再说话。车子停在酒店门口,林默下车前,张真源忽然叫住她。
“林默。”
“嗯?”
“如果……”他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如果有人为了你放弃了一切,但你已经不记得了。当你知道真相时,你会恨那个人吗?”
又是这种奇怪的问题。林默皱起眉,认真思考了几秒:“我不知道。但如果他真的为我放弃了一切,那至少说明……他曾经很在乎我。”
张真源看着她,眼神复杂得让她看不懂。良久,他才轻声说:“回去吧,好好休息。”
林默下车,看着黑色的轿车驶入夜色。她站在酒店门口,夜风吹过,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回到房间,她打开手机,下意识搜索“张真源”。百科页面上是他辉煌的履历,获奖记录长得滑不到底。但在感情生活那一栏,只有简单的四个字:未婚,单身。
她往下翻,看到一篇五年前的旧闻标题——《夜莺与玫瑰》女主角林墨意外去世,搭档张真源未作回应。
林墨。
这个名字像电流一样击中她。她点开那条新闻,看到了一张剧照——穿着旗袍的女子依偎在穿着军装的男人怀里,两人对视的眼神深情缱绻。那是年轻的张真源,和一张……和她几乎一模一样的脸。
林默的手开始发抖。她放大照片,仔细看那张脸。一样的眉眼,一样的唇形,连笑起来时眼角微微下垂的弧度都一样。
唯一的区别是,照片里的女人眼神更成熟,更沉静,而她……照镜子时,她看到的是未经世事的清澈。
手机从手中滑落,掉在地毯上发出闷响。
林默缓缓蹲下身,抱住自己的膝盖。那些破碎的画面再次涌来——不只是观景台和风,还有温暖的掌心,糖炒栗子的甜香,钢琴流淌的旋律……以及最后那个拥抱,和一句遥远的、带着哭腔的“好好活着”。
头痛欲裂。
她想起张真源看她的眼神,想起他问的那些问题,想起他对栗子蛋糕的执着,想起今天片场那句“你只是个错误”……
替身。
原来她真的是个替身。
张真源看的从来不是林默,而是那个五年前死去的林墨。
泪水毫无征兆地涌出来,不是因为伤心,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和恐惧。她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对一个从未谋面的女人有熟悉感?为什么张真源要用这种近乎偏执的方式,在她身上寻找另一个人的影子?
门外传来敲门声。
林默慌忙擦掉眼泪,深吸几口气才走过去开门。门外站着酒店服务生,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盒子。
“林小姐,这是张先生吩咐送来的。”
林默接过盒子,关上门。她打开,里面是一块栗子蛋糕,旁边放着一张卡片,上面只有一行刚劲有力的字:
“抱歉。早点休息。”
她看着那行字,又看看蛋糕,忽然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又掉下来。
多讽刺。
他对她所有的好,所有的关注,所有的试探,都只是因为这张脸。
而她竟然真的,有那么一瞬间,以为那是给林默的。
手机在地毯上震动起来。林默捡起来,看到来电显示是王姐。她接起,还没来得及说话,王姐激动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默默!张真源工作室刚才正式发来邀约,邀请你参演他的新电影!合同明天就送过来!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你要红了!真的要红了!”
林默握着手机,目光落在那个栗子蛋糕上。
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她将正式走入张真源的世界,成为他缅怀过去的载体,成为一个活生生的、行走的纪念碑。
窗外的夜色深沉如墨。
林默走到窗边,看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那张脸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林墨……”她轻声念出这个名字,像是在确认什么,“你到底是谁?而我……又是谁?”
没有答案。
只有夜风穿过窗缝,带来远处隐约的、不知是谁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