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韩骁的录取通知书是在同一天送来的。

我拆开那个淡紫色信封时，手指居然有点抖。展开，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几个字映入眼帘，纸张在手里发出清脆的响声。

“妈！爸！”我举着通知书冲出房间，差点在楼梯上绊倒。

妈妈从厨房跑出来，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小心翼翼地接过通知书。爸爸凑近看了又看。两人看了很久，然后妈妈眼圈红了，爸爸重重拍我的肩膀：“好样的，闺女！”

下午，韩骁的通知书也到了。海军潜艇学院的深蓝色信封厚重得多，他拆的时候格外小心。里面不止有录取通知书，还有入伍批准书、军籍登记表、一沓需要填写的文件。他一份份拿出来，在茶几上摊开，动作缓慢而郑重。

“你真的被国家收编了韩骁！”我轻声说，手指抚过通知书下方的国徽。

那一刻的韩骁，侧脸在午后的阳光里线条分明，眼神里有种我从未见过的庄严。

韩骁的报道时间比普通大学早半个月。八月中旬，韩骁就要入校开始军训。那几天，家里的气氛像拉满的弓弦，表面平静，内里紧绷。

妈妈变着花样做韩骁爱吃的菜，糖醋排骨、油焖大虾、清蒸鲈鱼...饭桌上堆得满满的。韩骁埋头猛吃，妈妈就在旁边念叨：“去了学校可没这待遇了，多吃点多吃点。”

爸爸则常常在晚饭后把韩骁叫到阳台。两个男人对着夜色聊天，大多是“到了那边要守纪律”、“训练再苦也得坚持”之类的。但每次谈话结束，爸爸都会拍拍韩骁的肩膀。

韩骁开始收拾行李。军校发的被装和生活用品整整齐齐码在客厅地板上，他对照清单一件件清点，神情专注得像在执行任务。

我蹲在旁边帮他叠衣服，忍不住笑：“韩骁，你好像要去打仗。”

“差不多。”他头也不抬，“卓叔说，军校就是没有硝烟的战场。”

“那你会想家吗？”我问。

叠衣服的手顿了顿，他抬起头看我，眼睛在灯光下亮亮的：“会想。”

“想谁？”

“你。”他答得干脆，然后耳朵开始泛红，赶紧低头继续叠衣服。

我知道他和孟叔的关系还没有完全缓和。自从那次争吵后，韩骁搬来我家住，和孟叔的交流仅限于必要场合的简单问候。孟叔来过几次，每次都带些水果零食，放下就走，不多说话。林姨倒是常来，拉着韩骁的手说长说短，眼圈常常是红的。

报道前夜，我洗完澡从浴室出来，发现韩骁站在我房间门口。他换了睡衣，头发半干，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了？”我擦着头发问。

他走进来，关上门，然后在房间里转悠。看看书架上的建筑图册，摸摸窗台上的多肉，又盯着墙上我们去年在栈桥拍的合照发呆——照片里他笑得龇牙咧嘴，正往我头上比兔耳朵。

“有话快说。”我好笑地看着他，“你这副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跟我借钱呢。”

韩骁转过身，嘴唇动了动，又抿紧。反复几次，才终于挤出一句：“我...不能送你去北京报道了。”

我愣了一下：“就为这个？”

“嗯。”他点点头，嘴角往下撇了撇。

我发现韩骁有个小习惯——不高兴的时候会不自觉噘着嘴，配上那双总是明亮的眼睛蒙着层水汽，湿漉漉的，特别像只委屈的大狗。

我忍住笑，故意逗他：“那怎么办？要不你别去军校了，专职送我上学？”

他不出声，但是嘴噘得更高了。

我摊手，“有我爸妈送我一样的。再说清华我以前就去玩过，不陌生。”

他没接话，只是盯着我看，眼神复杂。过了好一会儿，才闷闷地说：“你为什么不生气？”

“我为什么要生气？”

“因为...”他声音越来越小，“因为别人家的男朋友都会送女朋友去报道。”

我终于明白他在别扭什么。心里一软，走过去拉住他的手：“韩骁同学，请你认清现实——第一，你是军校生，已经被国家收编了。第二，我爸也是军人出身，我从小就知道军令如山的道理。第三...”

我踮起脚，在他耳边轻声说：“你就算不送我，也是我男朋友。这点不会变。”

韩骁的耳朵瞬间红透。他转头看我，眼睛亮得惊人：“真的？”

“煮的。”我白他一眼，“赶紧回去睡觉，明天还要早起。”

他却没动，反而握住我的手，握得很紧：“今今，到了那边，手机可能要上交。只有周末才能联系。有时候训练，可能连周末都...”

“我知道。”我打断他，“韩骁，你是不是忘了？我爸当了二十年兵，我妈等了二十年。我从小就知道军恋什么样。”

他怔住了，突然把我拉进怀里，用力抱住我，我甚至能听见他急促的心跳。

“我会每天想你。”他在我耳边说，声音发颤，“每天。”

“我也是。”我轻声回应，“你要答应我，训练的时候不要逞强，安全第一！”

“好！我答应你！”

他抱得更紧了，下巴抵在我发顶，轻轻蹭了蹭。

第二天一早，全家人送韩骁去学校。车开到学校门口时，发现孟叔一家已经等在那里了。孟闯也来了，穿着便装，站得笔直。

韩骁看到他们，脚步顿了顿。孟叔走上前，手里提着一个大袋子：“骁骁，这些你带上...”

“不用了孟叔。”韩骁打断他，声音很平静，“学校都发。”

孟叔的手僵在半空。林姨赶紧接过袋子，眼圈已经红了：“骁骁，这个你拿着，里面是些常备药，还有你爱吃的...”

“谢谢林姨。”韩骁接过袋子，声音软了些。

林姨突然抱住他，眼泪掉下来：“好好照顾自己，按时吃饭，别逞强...”

韩骁身体僵了僵，然后轻轻拍了拍林姨的背：“我会的。”

孟闯走过来，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拍了拍韩骁的肩膀。两个男人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海军潜艇学院在青岛郊区，依山傍海。驶入校区时，我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宽阔的道路一尘不染，两旁的树木修剪得整整齐齐，远处是红顶白墙的教学楼，更远处能看见湛蓝的海。

报道处已经排起了长队。清一色的年轻面孔，大多理着寸头，眼神里有兴奋也有紧张。陪同的家长们都红着眼眶，却努力挺直腰板。

韩骁去排队时，我们站在不远处等着。孟叔一直盯着韩骁的背影，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林姨拉着我的手：“今今，以后周末让骁骁来家里吃饭，我给他做好吃的。”

“好呀。，我去根韩骁说”我应下了林姨的请求。

韩骁站在楼前，穿着崭新的作训服，提着行李包，整个人站得笔直。阳光落在他脸上，那张我熟悉的、会害羞会笑会委屈的脸，此刻写满了坚毅。

“骁骁，”林姨又忍不住哭了，“常打电话...”

爸爸走上前，用力抱了抱韩骁：“好样的，儿子。”

妈妈把一包零食塞进他怀里：“饿了就吃点。”

最后轮到我。我走上前，仰头看他。八月的阳光太刺眼，我眯起眼睛。

“韩骁，”我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训练累了可别哭鼻子啊。”

他笑了，露出那颗小虎牙：“才不会。”

“每周六晚上七点，”我压低声音，“我等你电话。”

他点头，喉结滚动了一下。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飞快地抱了我一下。

很轻，很快，但足够我记住那个温度。

“我进去了。”他说。

他抬起手臂，敬了个礼。动作还不算标准，但很认真。

那一刻，我的眼眶忽然就湿了。

九月的清华园，银杏叶还没黄透，绿意里刚透出一点浅金。我拖着两个大箱子站在宿舍区门口，看着来来往往的新生和家长，忽然有点恍惚。

“同学，需要帮忙吗？”一个戴着志愿者袖章的男生跑过来，笑容灿烂，“几号楼的？我帮你搬。”

我还没开口，爸爸已经接过了箱子：“谢谢同学，我们自己来就行。”

妈妈在旁边笑着打趣：“看人家小伙子多热情。今今啊，上大学了赶紧找个男朋友，以后这种体力活就有人包了。”

“妈！”我脸一热，拖着箱子快步往前走。

“你妈说得对。”爸爸提着另一个箱子跟上来，语气却严肃些，“不过也不着急，以学业为重。当然，要是遇到合适的...”

“知道了知道了。”我敷衍地点头，心里却想，要是韩骁听到这话，估计又要噘嘴了。

宿舍是四人间，我到的时候已经有两个室友在收拾了。一个短发戴眼镜的女生正踩着凳子挂蚊帐，另一个长发女生在仔细地擦桌子。看到我进来，两人都停下动作打招呼。

“你好，我是陈沫，北京本地的。”短发女生跳下凳子，动作利落。

“我是苏晓其，从杭州来的。”长发女生声音温柔。

“卓今今，我也是北京的。”我把箱子拖进来，爸爸已经帮我把最重的那个搬上了行李架。

妈妈开始帮我铺床单，一边铺一边念叨：“这床板硬不硬？被子够不够厚？北京冬天冷，得再加床褥子...”

等一切都安顿好，爸妈要走了。送到宿舍楼下，妈妈又红了眼眶：“周末记得打电话，钱不够了就说...”

“知道了妈，快走吧，再晚赶不上今晚高铁了。”我推着他们往校门口走，心里其实也有点酸。

走回宿舍的路上，经过篮球场。几个男生在打球，场边坐着几个女生，手里拿着水和毛巾，笑得灿烂。我脚步顿了顿，想起韩骁在球场上的样子，想起那些女生围着他送水的场景。

吃完饭回宿舍，天已经黑了。校园里的路灯一盏盏亮起来，给梧桐树披上暖黄的光晕。我洗完澡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手机就放在枕边，屏幕漆黑。

突然，它亮了。震动声在安静的宿舍里格外清晰。

居然是韩骁。

我迫不及待的接起来“喂”了一声。

“今今。”那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带着电流的杂音，但确实是韩骁。

我猛地坐起来，心跳瞬间加速：“韩骁？你怎么...今天不是周末啊。”

“我求了教官半天。”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压低了些，“说女朋友第一天大学报到，必须得打个电话。教官被我磨得没办法，就给了十分钟。”

“你...”我不知道该说什么，鼻子突然一酸，“你训练累不累？”

“不累。”他说得轻松，“就是有点想你。报道顺利吗？宿舍怎么样？室友好相处吗？”

他一连串的问题，问得又急又快。我握着手机，走到阳台上，关上门。

“都挺好的。”我看着楼下三三两两走过的学生，“宿舍四人间，室友人都很好。清华好大，我今天差点迷路。食堂的菜挺好吃的，就是有点咸...”

我絮絮叨叨地说着，像是要把一整天的见闻都倒给他听。韩骁在那边安静地听着，偶尔“嗯”一声，表示他在听。

“今今，”他突然打断我，“你今天...有没有看到别的男生？”

我一愣：“什么别的男生？”

“就是...”他顿了顿，声音闷闷的，“帮你搬行李的，带你熟悉校园的...”

我忽然明白他在说什么，心里又暖又酸：“有啊，志愿者学长可热情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

“不过我都拒绝了。”我继续说，嘴角忍不住上扬，“我说我有男朋友了，他被国家收编了，暂时没空陪我而已。”

韩骁又沉默了，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然后我听见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有点哑：“今今，我想你。特别想。”

就这么简单的几个字，我的眼泪突然就掉下来了。我赶紧抹掉，但声音还是泄露了情绪：“韩骁，我们才分开半个月，怎么感觉像半年了。”

“因为以前从来没分开过这么久。”他说，“连高考那次都没有这么久。”

“今今，别哭。”他声音放柔了，“我答应你，每周六一定给你打电话。等第一个假期，我一定去看你。”

“你说的啊。”我抽了抽鼻子，“骗人是小狗。”

“不骗你。”他笑了，“教官在瞪我了，我得挂了。你早点睡，别熬夜。”

“你也是。”

“今今。”

“嗯？”

“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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