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法堂位于问道峰西侧,建筑风格与清虚峰的清雅飘逸截然不同,通体由厚重的玄黑巨石垒砌,线条冷硬锋利,檐角如刀,尚未走近,便能感受到一股肃穆沉重的威压,连周围的空气都似乎凝滞了几分。
带路的执事弟子一路沉默,脚步迅捷。陆清欢跟在他身后,心头那根弦越绷越紧。沿途遇到的执法堂弟子,个个神色冷峻,目不斜视,纪律森严,更添压抑氛围。
穿过一道布满禁制符文的高大门廊,他们来到一处相对较小的偏殿。殿门虚掩,里面光线有些昏暗。
执事弟子在门前停下,躬身道:“秦长老,陆清欢带到。”
“进来。”一个苍老而冷硬的声音从殿内传出,不带丝毫感情。
执事弟子侧身推开殿门,对陆清欢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自己却并未入内,而是退到了一旁值守。
陆清欢深吸一口气,迈步踏入殿中。
偏殿内陈设简单,甚至可以说简陋。几张黑铁木制成的座椅,一张同样材质的长案。长案后,坐着一位身穿黑袍、面容瘦削严肃的老者。老者头发花白,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法令纹深刻,一双眼睛锐利如鹰,正静静地看着走进来的陆清欢,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刮过她的全身。
此人正是执法堂首席长老之一,以铁面无私和洞察力著称的秦长老,修为已达元婴中期。
长案一侧,还坐着一位中年执事,正低头记录着什么。
“弟子陆清欢,拜见秦长老。”陆清欢走到殿中,按捺住加速的心跳,规规矩矩地躬身行礼。她能感觉到,秦长老的目光并未停留在表面,而是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仿佛要穿透她的皮囊,直窥内里。
“嗯。”秦长老淡淡应了一声,手指在光滑的黑铁木案面上轻轻敲击了两下,发出沉闷的声响。“陆清欢,清虚峰玉衡座下弟子,筑基后期,本次清源法会魁首。老夫说的可对?”
“是,长老。”陆清欢低头应道。
“不必拘谨,坐。”秦长老指了指长案对面的一张椅子。
陆清欢依言坐下,背脊挺直,双手放在膝上,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镇定自若。
“今日唤你前来,是有一事需要向你核实。”秦长老开门见山,声音平稳无波,“约莫半月前,也就是法会结束后的第三日傍晚,你身在何处,所为何事?”
半月前?法会结束后的第三日傍晚?
陆清欢心中快速回忆。那天…那天她因为法会消耗巨大,又应付了师尊的问话,一直在自己院中调息修养,并未外出。等等…傍晚时分,她好像…好像是因为修炼《蛰龙归元诀》遇到一个小瓶颈,心情有些烦闷,曾独自去过后山靠近“听风”古树的那片竹林散步透气,时间不长,大约半个时辰就回来了。
难道是因为这个?
她不敢隐瞒,坦然道:“回长老,那日傍晚,弟子因修炼偶遇滞碍,心中烦闷,曾去往后山‘听风’古树附近的竹林散步,约莫半个时辰后便返回居所。除此之外,一直留在清虚峰院落内调息。”
“哦?散步?”秦长老的鹰目微微眯起,“可曾见到什么人,或者…遇到什么异常之事?”
陆清欢心中一凛。异常?她当时心神不宁,确实没太注意周围环境,但好像…并没有察觉到什么特别的。
“弟子…未曾留意。当时只想着功法瓶颈,散步只为舒解心绪,并未注意其他。”她谨慎地答道,同时大脑飞速运转。执法堂绝不会无缘无故问起这样一件看似平常的小事,还特意精确到“傍晚”和“听风古树附近”。那里…难道真的发生了什么?
秦长老盯着她的眼睛,似乎想从中找出破绽。陆清欢坦然地与他对视,眼神清澈,带着适当的疑惑和一丝被问询的不安。
片刻后,秦长老收回目光,对旁边的中年执事道:“记下。时间、地点吻合。”
中年执事点头,快速在玉简上记录。
“陆清欢,”秦长老再次开口,语气依旧冷硬,“据值守后山‘沉剑谷’的弟子禀报,那日傍晚,他们在‘听风’古树东南方向约三里处的‘沉剑谷’外围,察觉到了一丝极其隐晦的陌生灵力波动,波动中…带有一丝阴寒死寂之气,与他们所知的任何本门功法属性皆不相同。而几乎在同时,有巡逻弟子看到你的身影,在古树附近出现。”
沉剑谷?陆清欢知道那里,是宗门处罚犯错弟子、令其面壁思过的一处幽僻山谷,据说谷内沉积着历代受罚弟子留下的驳杂剑意和怨念,气息紊乱阴森,寻常弟子不会靠近。
阴寒死寂的陌生灵力波动?
陆清欢心脏猛地一跳,她瞬间想到了藏经阁第四层角落那一闪而逝的冰冷死寂光芒,还有体内离夜魔气的微弱共鸣。
难道…那天傍晚,除了她,还有别人在附近?而且,那人留下的气息,与藏经阁那东西有关?
“弟子…弟子确实只在竹林散步,未曾靠近沉剑谷,也未曾察觉任何异常灵力波动。”陆清欢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语气肯定地说道。这是实话,她当时真的什么都没感觉到。
“你修炼的乃是水属性功法,气息中正平和。”秦长老缓缓道,目光再次变得锐利,“但你法会最后与萧羽对战之时,所用技巧,似乎并非常规路数。玉衡师侄提及,你曾言在古树下偶得残缺玉简,习得些许偏门技巧。老夫问你,那玉简之中所载,除了运劲法门,可还有其他?比如…涉及某种阴寒属性的灵力运用?”
来了!果然还是绕到了这里!
陆清欢背脊微微发凉。秦长老的问题,看似在核实那日傍晚的异常,实则已经将她法会上的异常表现、古树玉简的来历、以及沉剑谷的阴寒波动联系在了一起,执法堂的嗅觉,果然敏锐的可怕!
她必须万分小心,任何一点差错,都可能引火烧身。
“回长老,”陆清欢露出努力回忆的神色,斟酌着词句,“那枚玉简残破不堪,信息零散。弟子从中领悟的,主要是一些关于灵力细微操控、借力卸力的技巧,并未涉及具体的属性转换或阴寒灵力的修炼法门。弟子自身灵力属性,也从未有过变化。”
她说的依旧是半真半假,将一切限定在“技巧”层面,避开了属性这个敏感点。
秦长老沉默着,手指依旧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在寂静的偏殿里显得格外清晰。那一声声,仿佛敲在陆清欢的心上。
中年执事也停下笔,看向秦长老,等待指示。
殿内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午后的阳光从高处的窄窗斜射进来,在冰冷的地面上投下几道光柱,光柱中尘埃浮动,却驱不散殿内的寒意。
良久,秦长老才再次开口,语气似乎缓和了一分,但眼神依旧锐利如初:“老夫姑且信你所言。然则,近来宗门内外颇不平静。边界附属宗门频遭袭扰,门内亦偶有异常灵力波动出现,虽未造成损失,却不可不防。你身为法会魁首,又是玉衡师侄的亲传弟子,更应谨言慎行,以身作则。任何不明来历的传承、机缘,需得仔细甄别,若有疑惑,当及时禀明师长,切不可私自修习,以免误入歧途,甚至…为奸人所趁。”
他这番话,警告意味十足。
“弟子明白!定当时刻谨记长老教诲!”陆清欢连忙起身,再次躬身行礼。
“嗯。”秦长老挥了挥手,“今日问话到此为止。近期若无必要,勿要再独自前往后山僻静之处。下去吧。”
“是,弟子告退。”
陆清欢如蒙大赦,维持着恭谨的姿态,缓缓退出偏殿。
直到走出执法堂那沉重的大门,被外面相对明亮的阳光笼罩,她才感觉那股沉重的压力稍稍减轻,但心头的阴云却更加浓重。
秦长老看似相信了她的话,但她知道,执法堂的怀疑并未完全消除。沉剑谷的阴寒波动,藏经阁的异常,她法会上“别出机杼”的表现,还有那枚来历不明的黑色羽毛…这些看似不相关的事情,似乎被一条无形的线串联了起来,而她自己,正站在这条线的某个节点上。
有人…或者说,有某种力量,正在蓬莱仙宗内部,悄然活动。而她的身上,似乎有吸引这种东西的特质。
离夜…你知道这些吗?
她摸了摸储物袋,那枚黑色羽毛依旧安静地躺在层层禁制之下,冰冷,坚硬,仿佛一个沉默的警告。
从执法堂回来后的几天,陆清欢变得更加沉默和内敛。
《蛰龙归元诀》的修炼被她放在了首位。这门功法的确神妙,随着修行的深入,她不仅周身气息越发沉静圆融,灵力在经脉中流转也愈发绵长醇厚,如同深潭之水,表面平静无波,内里却蕴含着深沉的力量。那种因修炼魔功和隐藏秘密而产生的浮躁与不安,似乎也被这功法一点点抚平、沉淀下去。
她依旧每日去明心堂听道,但更多时候是安静地坐在角落,消化师尊所讲的道法真意,与《蛰龙归元诀》的心法相互印证。偶尔玉衡真君投来探询的目光,她也只是回以温顺恭敬的垂眸,不露半分异样。
宗门内关于沉剑谷异常灵力波动的消息,终究没有完全封锁住,隐隐在一些弟子间流传,引发了不少猜测,也给近期本就有些紧张的氛围更添了一分阴霾。但执法堂并未有进一步的公开动作,似乎还在暗中调查。
陆清欢谨慎地避开了所有可能引起怀疑的场合和话题,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自己的小院或清虚峰的公共修炼区域,与王师兄、林师姐等人的交流,也仅限于日常修炼和宗门任务,绝口不提任何敏感之事。
冷凝霜似乎察觉到了她比以往更加沉静,私下里关切地问过两次,都被陆清欢以“临近结丹,心绪需宁”为由搪塞过去。师姐并未深究,只是嘱咐她稳扎稳打,莫要急于求成。
时间在看似平静的修炼中悄然流逝。陆清欢能感觉到,自己的修为在《蛰龙归元诀》和正统心法的双重打磨下,正稳步向着筑基期的圆满境界迈进。丹田内的灵力越发凝实,隐隐有聚集成丹的迹象。
她知道,结丹的契机,快要到了。
这一日,陆清欢正在院中演练一套结合了《蛰龙归元诀》敛息特性的“水镜无痕”步法,身法飘忽,气息几近于无,宛如融入周围的水汽光影之中。
院门再次被敲响。
陆清欢身形一顿,瞬间收敛所有气息,恢复成寻常模样,走到门边。敲门的是冷凝霜。
“师姐?”陆清欢打开门,有些意外。师姐近日似乎格外忙碌,连指点她修炼的时间都少了。
冷凝霜走进院子,随手布下了一个隔音结界,清冷的脸上带着一丝难得的凝重。
“欢欢,你的修为,已至筑基圆满了吧?”冷凝霜开门见山地问道。
陆清欢点头:“是,师姐。灵力充盈,气机圆满,只差一个契机,便可尝试引动灵气,凝结金丹。”她顿了顿,有些迟疑,“只是…心中总觉得还欠些火候,或许是历练不足,道心尚有欠缺。”
这是实话。修为到了,但结丹不仅仅是灵力的累积,更是对自身道路的确认和心境的突破。她心中有太多秘密和疑虑,这份“不纯”,或许会成为结丹时的心魔障碍。
冷凝霜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看穿了她的顾虑,缓缓道:“修道之人,谁心中无尘?结丹之劫,本就是对自身的一次审视与淬炼。你根基之扎实,同龄人中罕有匹敌,所欠缺者,或许并非历练,而是一份‘决断’。”
“决断?”陆清欢不解。
“抉择之道,坚定之心。”冷凝霜的声音清冷而有力,“修仙之路,漫漫修远,岔路无数。是执着于正统大道,稳步行进?还是另辟蹊径,搏一份莫测机缘?是坚守本心,不为外物所动?还是顺势而为,审时度势?这些,并无绝对的对错,关键在于你是否有勇气做出选择,并有决心承担选择之后的一切因果。”
她的话语如同冰泉,灌入陆清欢的心田,让她浑身一震。
选择…因果…
她一直在逃避选择,既想保住小命,又对离夜的力量心存好奇和利用之心;既想维持仙门弟子的身份,又身怀魔功秘密。她试图在夹缝中求存,左右摇摆,这或许正是她道心不稳的根源。
“师姐…若选择的路,与众人不同,甚至…可能不被认可呢?”陆清欢低声问道,带着一丝迷茫。
冷凝霜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远方的云海,声音似乎飘渺了一些:“道,在己心。他人之言,可参可鉴,却不可全信,更不可成为枷锁。只要无愧于心,不违本真,纵使荆棘遍地,亦是你的道途。”她收回目光,看向陆清欢,“当然,前提是,你需得看清,何为‘本心’,何为‘本真’。莫要被表象或一时的力量所迷惑。”
陆清欢默然。师姐的话,充满了智慧,但也让她更加困惑。她的“本心”是什么?穿越而来,最初的愿望只是活下去。那现在呢?仅仅活下去就够了吗?她对离夜,除了恐惧和利用,似乎还掺杂了一些连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对蓬莱仙宗,对师尊,对师姐,她又怀着怎样的情感?
“多谢师姐指点。”陆清欢最终只能诚心道谢。这些问题,需要她自己去寻找答案。
冷凝霜不再多言,从袖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非金非玉的盒子,递给陆清欢。
“这是?”陆清欢接过,入手温凉。
“此乃‘定魂安神香’,以千年养魂木为主料,辅以数种宁神静气的灵药炼制而成。结丹之时点燃,可助你稳固神魂,抵御心魔侵袭。”冷凝霜解释道,“结丹非同小可,尤其是第一次结丹,心魔劫最是凶险。你…心绪繁杂,此物或可助你一臂之力。”
陆清欢看着手中这看似朴素却价值连城的宝盒,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师姐为她考虑得如此周全。
“师姐,这太珍贵了…”
“收着。”冷凝霜打断她,“你叫我一声师姐,我便需尽师姐之责。结丹之地,你可有想法?”
陆清欢想了想,道:“弟子打算向师尊禀明后,前往宗门专门为弟子开辟的‘小云台’闭关结丹。”小云台是宗门内一处灵气充沛且相对安全的闭关之所,常有弟子在那里突破境界。
冷凝霜却摇了摇头:“小云台灵气虽足,但人来人往,气机杂乱,于静心并非最佳。而且…”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近来宗门内外不甚平静,稳妥起见,你最好选择一个更隐秘、更安全,且能完全掌控灵气流向之地。”
陆清欢心中一动:“师姐的意思是…”
“清虚峰后山,有一处寒潭支流形成的‘静心洞’,位置偏僻,灵气清冽纯净,且有天然阵势遮掩,外界难以探查干扰。当年我结丹,便是在那里。”冷凝霜看着她,“你若愿意,我可为你开启洞府禁制。”
静心洞…听名字就是个绝佳的闭关之所,而且由师姐亲自安排,安全性无疑大增。
“弟子愿意!多谢师姐!”陆清欢连忙应下。
“好,三日后子时,我来带你过去。这三日,你好生调整状态,务必使身心皆达圆满。”冷凝霜嘱咐道,“所需丹药、灵石、阵法材料,可列出清单,我替你备齐。”
“是,师姐!”陆清欢心中大定,有师姐在,结丹的准备工作几乎无需她操心。
冷凝霜又交代了几句细节,便撤去结界离开了。
陆清欢拿着装有定魂安神香的宝盒,走回屋内,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结丹…终于要迈出这关键的一步了。这是她穿越以来,真正意义上属于自己的第一次重大突破,也意味着她将正式踏入修仙的中坚层次。
兴奋、期待之余,是更深的警醒。结丹时的灵力汇聚和天地感应,极有可能引动她体内隐藏的魔功气息,即便有《蛰龙归元诀》和“敛息藏神印”,也未必能万全。师姐给的定魂安神香至关重要,但更关键的,是她自己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