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一个星期,上海出奇地平静。虞怀戚忙于银行设计的最后修改,几乎将全部时间都投入工作中。然而,周懿的突然“生病”和那晚的枪声,始终在他心头萦绕不去。
这天下午,他接到沪江大学刘主任的电话。
“虞先生,冒昧打扰。学校下周将举办一场关于传统建筑保护的讲座,听说您对这方面颇有研究,不知可否赏光担任主讲?”
虞怀戚略感意外,“刘主任过誉了。不知这个活动是何时决定的?”
“就在近日。”刘主任笑道,“顾鸿生教授极力促成此事,他认为在当下时局,保护传统文化尤为重要。”
顾鸿生——正是那张照片上的人。虞怀戚心中一动,答应下来。
讲座定在周五下午。虞怀戚提前到达沪江大学,刘主任亲自在文学院楼前迎接。
“虞先生能来,真是蓬荜生辉。”刘主任今天穿着一件熨烫平整的灰色长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顾教授已在会议室等候。”
虞怀戚跟随刘主任穿过长廊,不经意地问道:“周懿教授今日会来吗?他之前对建筑与传统文化的融合很有见解。”
刘主任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周教授...还在病中。不过他说若身体允许,会尽量前来。”
会议室里已坐满了学生和教师。讲台正中央,一位戴着圆框眼镜、气质儒雅的老者站起身,微笑着向虞怀戚伸出手。
“虞先生,久仰大名。我是顾鸿生。”
“顾教授,幸会。”虞怀戚与他握手,注意到顾鸿生手腕上戴着一串色泽温润的佛珠。
讲座进行得很顺利。虞怀戚从中国传统建筑的美学特征讲起,逐步延伸到如何在现代设计中融入传统元素。台下听众反应热烈,提问环节更是持续了近一个小时。
结束后,顾鸿生邀请虞怀戚到家中品茶。
“虞先生的见解独到,令我受益匪浅。寒舍藏有些许陈年普洱,若不嫌弃,愿与先生共品。”
虞怀戚正想多了解这位与周懿有着神秘联系的学者,便欣然应允。
顾宅位于法租界边缘的一处幽静别墅区,青砖小楼被精心打理的花园环绕,与周懿简朴的住处形成鲜明对比。
客厅布置得古雅别致,红木家具上摆放着瓷器与古籍,墙上挂着一幅郑板桥的竹石图。顾鸿生请虞怀戚在茶桌前坐下,亲自烫杯沏茶。
“这是二十年的老普洱,我在云南的一位故人所赠。”顾鸿生将茶汤倒入闻香杯,动作优雅从容,“虞先生刚从法国归来,想必喝惯了咖啡,不知能否习惯这陈年茶香。”
虞怀戚接过茶杯,“家父生前最爱普洱,我自幼便随他品茶。这茶汤色如琥珀,香气醇厚,确是上品。”
顾鸿生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想不到虞先生不仅是建筑英才,对茶道也如此精通。”他轻轻转动手中茶杯,“如今像你这般既通西学,又不忘根本的年轻人,实在难得。”
两人从茶道聊到艺术,又从艺术聊到时局。顾鸿生学识渊博,谈吐风趣,很快便赢得了虞怀戚的好感。
“听说虞先生与周懿相熟?”顾鸿生忽然问道。
虞怀谨慎地回答:“有幸与周教授有过几面之缘,相谈甚欢。”
顾鸿生点点头,“子谦是我最得意的学生之一,天资聪颖,为人正直。只可惜...”他轻叹一声,没有说下去。
“可惜什么?”
“乱世之中,有才之士往往难以独善其身。”顾鸿生意味深长地说,“子谦性子太过刚直,我常劝他收敛锋芒,明哲保身,他却总是不听。”
虞怀戚想起周懿袖口下的绷带和那夜的枪声,心中疑云更浓。
“顾教授与周教授师生情深,令人感动。”
顾鸿生苦笑,“师生之情固然有之,但更多的是一种责任。我看着他一步步走到今天,实在不忍见他误入歧途。”
“歧途?”
“有些事,不便细说。”顾鸿生为虞怀戚续上茶汤,“虞先生是聪明人,当知在当下时局,与什么人交往,如何交往,都需格外谨慎。”
这话与周懿之前的提醒如出一辙,却更添了几分深意。
茶过三巡,天色渐暗。虞怀戚正欲告辞,顾鸿生却从书架上取下一本装帧精美的画册。
“这是明代《园冶》的影印本,我想对虞先生的设计或许有所助益。”
虞怀戚接过画册,正要道谢,忽然注意到书架上有一张合影。照片上年少的周懿站在顾鸿生身旁,脸上是虞怀戚从未见过的明朗笑容。他们身后,还站着一个身穿军装的陌生男子,面容冷峻,肩章上的徽记隐约可辨。
顾鸿生注意到他的目光,微微一笑,“那是多年前的照片了。那时子谦刚考入大学,意气风发。”
虞怀戚指着军装男子,“这位是?”
“一位故人,早已不在人世。”顾鸿生轻描淡写地带过,转身取来一个信封,“虞先生,有件事想拜托你。这里有些资料,是关于上海传统民居的研究,本想亲自交给子谦,但他近日抱病不出。你若得空,能否代我转交?”
虞怀戚接过信封,感觉里面除纸张外,似乎还有别的什么东西。
“当然可以。”
离开顾宅时,夜幕已降。虞怀戚走在寂静的街道上,手中的信封沉甸甸的。他回想起今日的种种:顾鸿生欲言又止的提醒,那张神秘的合影,以及这个要转交给周懿的信封。
行至路口,他停下脚步,借着路灯的光,小心地拆开信封。里面是几页关于石库门建筑的研究笔记,但夹层中,赫然藏着一把小小的黄铜钥匙,钥匙上贴着一张纸条,写着一行娟秀的小字:“霞飞路723号,保险箱。”
虞怀戚凝视着钥匙,心中的疑虑如夜色般弥漫开来。顾鸿生与周懿之间,显然不只是简单的师生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