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虞怀戚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利亨银行的设计中。他刻意避开各种社交应酬,连王经理的再次邀约也婉言谢绝了。
这天傍晚,他独自在事务所加班至深夜。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秋雨,雨点敲打着玻璃,模糊了街灯的光晕。他放下绘图笔,揉了揉酸胀的眉心,准备收拾回家。
正要关灯,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虞怀戚警觉地直起身,“谁?”
“怀戚,是我,周懿。”
声音里带着少见的急促。虞怀戚连忙开门,只见周懿站在门外,深色长衫被雨水打湿了大半,金丝眼镜上蒙着一层水汽,神色略显疲惫。
“子谦?这么晚了,你怎么...”
“抱歉深夜打扰。”周懿走进门,顺手将门轻轻掩上,“刚才在附近办事,见你灯还亮着,就冒昧上来了。”
虞怀戚注意到他左手不自然地垂在身侧,袖口处隐约露出一角白色绷带。
“你受伤了?”
周懿微微一怔,随即若无其事地整理袖口,“无妨,下午整理书籍时不小心划伤了。”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但虞怀戚敏锐地察觉到他在掩饰什么。周懿的长衫下摆沾着泥点,发梢也凌乱不堪,不像是从学校或家中来的样子。
“先坐吧,我给你倒杯热茶。”虞怀戚不动声色地说。
周懿在沙发上坐下,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桌上的设计图,“这么晚还在工作?”
“银行的设计稿快要交了,想再完善一下细节。”虞怀戚将茶杯递给他,“你呢?这么晚还在外办事?”
周懿接过茶杯的手指有些苍白,“学校有些急务。”他抿了一口茶,忽然问道:“怀戚,你与王经理近来还有往来吗?”
虞怀戚有些意外,“自从上次家宴后,就再没见过。怎么了?”
周懿低头看着杯中浮沉的茶叶,“没什么,只是...此人背景复杂,与日本人往来密切,你与他打交道,需多加小心。”
这话与之前的提醒如出一辙,但语气更加凝重。虞怀戚正要细问,窗外突然传来一声刺耳的刹车声,紧接着是几声模糊的叫喊。
周懿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到窗边,撩起窗帘一角向外望去。动作迅捷得与平日温吞的模样判若两人。
“出什么事了?”虞怀戚也走到窗边。
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雨丝在路灯下闪闪发亮。远处,一辆黑色轿车迅速驶离,尾灯的红光在雨夜中格外刺眼。
“大概是野猫窜过马路。”周懿放下窗帘,神色已恢复平静,“时候不早,我该告辞了。”
他走向门口,却又停住脚步,转身看着虞怀戚,欲言又止。
“怀戚,近日上海不太平,晚上尽量早些回家,锁好门窗。”
这话说得突兀,虞怀戚不禁皱眉,“子谦,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周懿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却带着难以言说的沉重,“乱世之中,知道的越少越安全。我只是...不希望你卷入不必要的麻烦。”
说罢,他推门离去,脚步声在空荡的楼道里渐行渐远。
虞怀戚站在窗前,看着周懿的身影出现在街道上。他没有打伞,快步走入雨中,很快消失在街角。
这一夜,虞怀戚睡得极不安稳。梦中尽是破碎的画面:周懿染血的袖口,王经理精明的笑容,还有黑暗中那双锐利的眼睛。
凌晨时分,他被一阵急促的枪声惊醒。
枪声来自不远处的街道,约莫三四响,随后是汽车引擎的轰鸣。虞怀戚披衣起身,再次走到窗边。街道上一片死寂,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第二天清晨,虞怀戚早早来到事务所。小赵还没到,他独自整理着桌上的图纸,心思却飘向昨夜的不速之客和那阵枪声。
“虞先生!”小赵推门进来,神色慌张,“出事了!”
“怎么了?”
“昨晚霞飞路发生了枪战,听说死了两个人!”小赵压低声音,“是军统的人刺杀汉奸,但失败了,还折了一个特工。”
虞怀戚心头一紧,“什么时候的事?”
“凌晨两点左右。”小赵凑近些,“街口的杂货铺老板说,看见一个穿深色长衫的男人中枪跑了,地上都是血...”
深色长衫。虞怀戚想起昨夜周懿的突然到访,以及他袖口下的绷带。
“知道死的是谁吗?”
小赵摇头,“这种事,谁敢多问?巡捕房的人天亮才来,把现场清理干净就走了。”
整整一天,虞怀戚都心神不宁。他几次想打电话到沪江大学,又担心这样反而会引起不必要的注意。傍晚,他提前离开事务所,决定亲自去学校一趟。
沪江大学校园依旧平静,学生们捧着书本穿梭于教学楼之间,对昨夜发生的血腥一无所知。虞怀戚来到周懿的办公室,却发现门锁着。
“找周教授?”隔壁办公室的一位老教授探出头来,“他今天请假了,说是染了风寒。”
“严重吗?”
“不清楚。”老教授摇摇头,“早上他托学生带的口信。这天气转凉,确实容易生病。”
虞怀戚道谢后离开,心中的疑虑却更深了。他犹豫片刻,决定去周懿的住处看看。
周懿住在学校附近的一栋旧式里弄里,位置僻静。虞怀戚按照之前周懿随口提过的地址,找到了那栋灰砖小楼。二楼周懿的窗户黑着,似乎无人在家。
他在楼下徘徊片刻,正准备离开,忽然注意到楼道口的信箱没有关紧,露出一角白色信封。鬼使神差地,他伸手取出那封信。
信封上没有署名,只用水笔写着一个“周”字。信似乎被雨水打湿过,墨迹有些晕染。虞怀戚正犹豫是否该将信送回信箱,一张照片从信封中滑落。
他弯腰拾起,照片上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学者模样的人,戴着圆框眼镜,面容慈祥。翻到背面,有一行小字:“顾鸿生教授,沪江大学史学系。”
这个名字虞怀戚有所耳闻,是沪上知名的历史学者,据说与政府高层关系密切。他小心地将照片放回信封,重新塞进信箱。
离开里弄,天色已晚。虞怀戚走在华灯初上的街道上,心中疑团越来越大。周懿的突然“生病”,昨夜的血案,还有这张神秘的照片,似乎都有着某种联系。
行至一个十字路口,他无意中回头,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那日在王经理家见过的田中,站在街对面,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过往行人。
虞怀戚迅速转身,拐进旁边的小巷。他贴着墙壁,屏息等待。片刻后,田中的身影从巷口经过,并未注意到暗处的他。
等脚步声远去,虞怀戚才从巷中走出。夜色中的上海,霓虹依旧闪烁,却仿佛一张华丽的帷幕,掩盖着台下涌动的暗流。而他,似乎已经无意中掀开了这帷幕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