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懿离去后的几日，虞怀戚一直忙于利亨银行新楼的设计。这是他在上海接手的第一个重要项目，不敢有丝毫懈怠。
这日午后，他正在事务所绘制草图，助理小赵敲门进来。
“虞先生，利亨银行的王经理来了，说是想看看设计进展。”
虞怀戚抬头，见一位身着深褐色西装、头戴礼帽的中年男子已站在门口，连忙起身相迎。
“王经理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王经理取下帽子，露出一张圆润的脸，眼角带着商人特有的精明笑意。他身材微胖，手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金戒指，与虞怀戚握手时，那戒指硌得人生疼。
“虞先生不必客气，我就是顺路过来看看。”王经理环顾事务所，目光在墙上的设计图上停留片刻，“新楼的设计进展如何？”
虞怀戚将初步草图铺在桌上，“这是主体建筑的构思，我打算采用现代结构，但外立面会融入一些中国传统纹样。”
王经理俯身细看，眉头微皱，“这个想法不错，不过...利亨银行是现代化金融机构，外观是否应该更加西化一些？这样才能彰显实力。”
“我明白您的顾虑。”虞怀戚取出一张上海外滩的照片，“您看，外滩这些建筑，无论是汇丰银行还是海关大楼，虽然都是西式建筑，但都在细节处融入了本地元素。建筑不仅要实用，也要与它所处的环境对话。”
王经理若有所思地点头，“有道理。不过最终定稿前，还请虞先生多准备几个方案，供董事会选择。”
“理应如此。”
公事谈毕，王经理的语气轻松了些，“虞先生在法国学习多年，想必对西洋建筑十分精通。不瞒你说，小女也对建筑很感兴趣，正准备赴美留学。”
虞怀戚微笑应答：“令嫒有志于此，难能可贵。”
“她一直想请教些专业问题，不知虞先生可否赏光，明日到寒舍用个便饭？”王经理从怀中取出一张名片，背面写着一行地址，“就当是朋友间的寻常聚会。”
虞怀戚迟疑片刻。他向来不喜这种应酬，但考虑到与利亨银行的合作关系，终究不便推辞。
“那就叨扰了。”
王经理满意地告辞离去。虞怀戚站在窗前，看着他乘坐的黑色轿车驶离，心中莫名有些不安。
次日傍晚，虞怀戚按地址寻至王宅。那是一幢位于愚园路上的花园洋房，西式风格，却装饰得过于富丽，门前站着两名神色警惕的仆人。
王经理热情地迎他进门，厅内已摆好宴席。令虞怀戚意外的是，席间并无王经理的女儿，反倒坐着几位陌生面孔。
“介绍一下，这位是日本三井商社的田中先生，这位是市政府财政局的李处长...”王经理一一引见，众人纷纷起身与虞怀戚握手。
席间推杯换盏，话题从建筑设计渐渐转向时局政治。虞怀戚谨慎应对，心中越发觉得这场“便饭”别有目的。
“虞先生刚从法国回来，想必对欧洲局势很有见解。”那位田中先生突然发问，他中文流利，眼神却锐利得令人不适，“听闻法国如今对德国态度软弱，不知虞先生怎么看？”
虞怀戚放下酒杯，“我一介建筑师，只懂设计，不懂政治。”
“建筑与政治从来密不可分。”李处长笑道，“就像虞先生正在设计的银行大楼，何尝不是国家实力的象征？”
虞怀戚但笑不语，心中已生去意。
宴席过半，他借故告辞。王经理送他至门口，压低声音道：“今日仓促，小女恰巧身体不适，改日再请虞先生指教。”
虞怀戚礼貌应下，转身离去时，隐约听到屋内传来低语声，其中似乎有“军统”、“渗透”等字眼。他心头一紧，加快脚步。
走出愚园路，夜色已深。秋风卷着落叶在他脚边打转，路灯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投下昏黄的光晕。他想起在法国时，也曾有不明身份的人试图接近他，打听留学生团体的动向。如今回到上海，似乎仍难摆脱这些暗流。
行至一个十字路口，他忽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周懿站在街对面，正与一名头戴礼帽、身形高大的男子低声交谈。那男子背对着虞怀戚，看不清面容，但周懿的表情是他从未见过的严肃。
虞怀戚正要开口招呼，却见周懿迅速将一个信封塞给对方，那人随即转身离去，消失在黑暗中。周懿站在原地，左右张望了一下，也快步走向相反方向。
这一幕不过短短数秒，虞怀戚愣在原地，一时不知是否该上前。犹豫间，周懿已走远。
次日，虞怀戚带着周懿遗落的笔记，前往沪江大学。
校园里的银杏正是金黄时节，学生们三三两两走过，谈论着课堂内容与时局新闻，青春的面庞上洋溢着虞怀戚久违的纯粹。
他在文学院楼前询问周懿的办公室，一名学生热情地为他指路：“周教授应该在二楼，刚才还看见他上楼。”
虞怀戚拾级而上，找到周懿办公室时，门虚掩着。他正要敲门，却听见里面传来对话声。
“...这批古籍必须尽快转移，放在学校里太危险。”一个陌生的声音说道。
周懿回应：“我知道，但眼下风声太紧，贸然行动反而引人怀疑。”
“日本人已经盯上这批文献，若是落入他们手中...”
“我明白。”周懿的声音依然平静，“再给我几天时间，我会想办法。”
虞怀戚后退一步，故意加重脚步，然后敲门。
里面的谈话声戛然而止。片刻后，周懿开门，见到虞怀戚时，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温文笑意。
“怀戚？你怎么来了？”
“你上次落在我那的笔记。”虞怀戚递上书本，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室内。一个穿着灰色长衫的中年男子站在窗边，见他进来，微微颔首。
“这位是图书馆的刘主任。”周懿介绍道，“我们正在讨论一批古籍的修复事宜。”
虞怀戚与刘主任寒暄几句，对方便借故告辞。
周懿请虞怀戚坐下，为他斟茶。办公室不大，书架上堆满了线装书，墙上挂着一幅山水画，正是周懿自己的手笔。
“多谢你专程送来。”周懿翻开笔记，看到那片银杏叶仍夹在原处，眼神微动。
“举手之劳。”虞怀戚环顾四周，“看来周先生近日很忙？”
周懿轻叹一声：“时局动荡，学校也不得安宁。有几批珍贵古籍需要转移至安全之处，免遭战火。”
虞怀戚想起昨夜所见，以及刚才听到的只言片语，心中疑云更浓。眼前的周懿依然是那个温文尔雅的学者，但似乎隐藏着不为人知的一面。
“若有需要帮忙之处，尽管开口。”虞怀戚道。
周懿抬眼看他，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深邃难辨，“怀戚好意心领。只是这些琐事，不便劳烦。”
两人又聊了片刻，虞怀戚告辞离去。周懿送他至校门口，临别时忽然道：“怀戚，上海看似繁华，实则暗流汹涌。你刚回国不久，交友处事...还需谨慎。”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虞怀戚正要细问，周懿已拱手作别，转身走回校园深处。
回事务所的路上，虞怀戚反复琢磨周懿的话。这位看似不问世事的学者，似乎对上海的地下暗流了如指掌。而他与陌生人的秘密会面，办公室里的密谈，都暗示着他并非表面那么简单。
虞怀戚站在外白渡桥上，望着黄浦江上往来穿梭的船只。江风凛冽，吹乱他的头发。他想起在法国决定回国时，导师曾劝他三思：“你的祖国正在动荡之中，此去不知是福是祸。”
但他义无反顾地回来了，怀着建设家园的理想。如今他才真切地感受到，这片土地上的暗流远比想象中汹涌。而周懿，这个突然闯入他生活的神秘学者，就像这迷雾中的一道影子，令人捉摸不透。
远处，海关大楼的钟声再次响起，在暮色中回荡。虞怀戚深吸一口气，转身融入人流。无论前路如何，他既然选择了归来，便只能坦然面对这片土地上的所有光明与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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