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桥渡》

《雪桥渡》

雪是在黄昏时落下来的，碎玉似的沾在石桥的龙纹浮雕上，把青灰的石栏染出一层薄白。简亓站在桥顶，指尖夹着半支燃尽的烟，火星在雪雾里明灭，像他眼底压着的情绪。

他看见马嘉祺从桥底走上来时，撑着把素色纸伞，白缎的长衫沾了点雪沫，像落了片云在身上。少年的指尖还捏着支话筒，是刚结束舞台表演的样子——今晚是戏园的年终堂会，马嘉祺唱了段《牡丹亭》，水袖翻涌时，台下的叫好声差点掀翻了戏楼的瓦。

“简先生怎么在这里吹风？”马嘉祺的声音裹着雪意，清润得像刚融的冰。他把伞往简亓那边倾了倾，纸伞的竹骨碰在石桥的石墩上，发出轻脆的响。

简亓掐灭烟蒂，指腹蹭过冰凉的石栏：“等你。”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飞了落在伞沿的雪，“伍老板说，今晚堂会的赏钱，要扣你三成。”

马嘉祺撑伞的手顿了顿，随即笑开了——是戏台上唱《游园》时的那种笑，眼尾弯成月牙，却藏着点少年人的倔强：“我知道，他嫌我唱到‘良辰美景’时，水袖扫翻了他的茶盏。”

雪落得更密了，糊住了石桥下的流水声。简亓想起三年前第一次见马嘉祺，也是这样的雪天。少年裹着件破棉袍，蹲在戏园后门的石阶上，啃着冷硬的馒头，听见他的脚步声就抬起头，眼睛亮得像浸在雪光里的星：“先生，您缺个唱曲的吗？我会唱《长生殿》。”

那时候简亓刚从上海回来，西装口袋里还揣着陶桃留下的怀表，却被戏园老板半哄半骗地扣下做了账房。他看着少年冻得发红的指尖，忽然想起自己十七岁时，也是这样攥着琴谱，在琴行门口等了三天三夜。

“上来。”简亓忽然弯腰，指了指自己的后背。马嘉祺愣了愣，随即把伞递过去，伏在他背上——少年的肩膀很薄，带着舞台妆没卸干净的脂粉香，混着雪的冷意，撞得简亓心口发沉。

他背着马嘉祺往桥底走，雪落在纸伞上，发出簌簌的响。马嘉祺的下巴抵在他颈窝，声音闷闷的：“简先生，你说我们什么时候能离开这里？”

“快了。”简亓的脚步没停，“我攒的钱，够买两张去南京的票了。”

其实他没说，那笔钱是偷偷扣下伍老板的赌债，藏在账房的砚台底下，每晚都要摸三遍才敢睡。他也没说，南京的朋友回信说，那里有个新戏班，缺个唱旦角的，也缺个会算账的。

走到桥底时，马嘉祺忽然从他背上滑下来，举着伞转了个圈。白缎长衫在雪雾里扬起弧度，像只振翅的蝶：“简先生，我给你唱段《惊梦》吧，就唱‘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他没等简亓回答，就轻轻唱了起来。声音清润，带着戏腔特有的婉转，却比戏台上少了几分刻意的娇媚，多了点少年人的真心。简亓靠在石桥的龙纹浮雕旁，看着雪落在他的发顶，忽然觉得，这三年的委屈、算计、深夜里的烟蒂，都像这雪一样，落下来就化了。

唱到“似水流年”时，马嘉祺忽然停下来，从袖袋里摸出个红纸包，塞在简亓手里：“这是我今天偷偷藏的赏钱，够买半斤糖炒栗子了。”纸包是温的，带着他手心的温度，“简先生总不吃甜的，要多吃点暖的。”

简亓打开纸包，里面是几枚银元，还有颗裹着糖霜的山楂。他捏起山楂，放进嘴里——甜意裹着酸，像这三年的日子。

“等我们到了南京，”马嘉祺忽然说，“我给你唱整本的《长生殿》，从‘定情’唱到‘埋玉’，唱三天三夜。”

简亓的喉结动了动，没说话。他想起上海的雨，想起陶桃的怀表，想起账房里那本写满了算计的账本——可此刻，雪落在纸伞上，少年的歌声还在桥底绕，他忽然觉得，那些过往都不重要了。

“好。”简亓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点确定的温度，“到了南京，我们就租个带院子的房子，种棵梅树，冬天看雪，春天看梅。”

马嘉祺的眼睛亮了，举着伞往他身边凑了凑：“还要买个铜炉，冬天煮茶，放两颗你喜欢的桂花。”

雪还在下，石桥的龙纹浮雕上积了层薄白。简亓看着少年眼里的光，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雪天，少年蹲在石阶上，啃着冷馒头说“我会唱《长生殿》”。那时候他以为，自己只是捡了个唱曲的少年，却没想过，这少年会像这雪一样，落在他荒芜的生活里，慢慢融成了暖。

他抬手，把伞往马嘉祺那边又倾了倾。雪落在伞沿，顺着竹骨滑下来，滴在少年的发顶，像颗碎星。

“走吧，”简亓说，“回去煮茶。”

马嘉祺笑着点点头，跟着他往巷口走。纸伞的影子在雪地上拖得很长，像条温柔的路，通向有糖炒栗子、有梅树、有《长生殿》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