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天乐转来梅林一中的第三周,所有人的目光里都带着某种微妙的确认——他真的不会学习,不是装的。
周三的数学课上,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洒在黑板的一角。老师点了杨天乐的名字,他的身影站上讲台,手里捏着粉笔,指尖微微发白。他盯着题目许久,呼吸似乎都停滞了,最终只写下了一个“解”字。教室里悄然响起压抑的笑声,“咯咯”的声音像蚊蝇低鸣。老师叹了口气,摆摆手让他回座位去。
“他是真不会啊。”下课后,陈寒凑到姜芖耳边,压低嗓门说,“昨天我问他物理题,他居然把加速度公式记反了。”
姜芖没接话,视线落在杨天乐身上。他正低头研究那张惨不忍睹的数学试卷,眉头拧成一个结,仿佛那纸上的符号是天书里的咒文。草稿纸上歪歪扭扭地写满错误推导,那些数字和函数图像交织成一幅诡异的涂鸦。这样的专注劲儿,倒也不像是装出来的。
午休时,姜芖在消防通道找到了他。他靠墙坐在地上,双腿微缩,面前摊着一本打开的数学课本。手中的笔悬在纸上,久久没有移动分毫。
“需要帮忙吗?”姜芖轻声问。
杨天乐抬起头,眼神先是茫然一瞬,旋即恢复那种惯常的淡漠。“不用。”他说得干脆。
“第三章的函数图像你画错了。”姜芖直截了当地指出问题,“斜率反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用橡皮擦掉原来的线条,又重新画了一次。但即便如此,那笔触依然歪扭,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力量牵引着偏离轨道。最后,他干脆将笔一扔,“啪嗒”一声,笔弹了几下,滚落进角落。
“我就是学不会。”他的语气里掺杂着挫败和自嘲,“公式背不下来,题型看不懂,上课就犯困。省实验的老师都说我‘智力正常但有学习障碍’。”
姜芖弯腰拾起那支笔,在他身边坐下。“你初中数学不是还行吗?”
“那是装的。”杨天乐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苦笑,“抄作业、考试偷看,反正家里有钱,老师也懒得管太多。”
姜芖听着这句话,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些画面——每次月考,杨天乐总是在最后一刻交卷;作业本上的字迹潦草凌乱,却勉强能对得起答案。她曾以为他只是粗心大意,现在再回想,那些所谓的正确答案,或许根本不是出自他的手。
“为什么现在不装了?”
“装累了。”杨天乐从口袋里摸出烟盒,瞥见校服胸徽上的“禁烟”标志,又迅速塞回去。“而且,装给谁看?我爸?他才不管我考几分,只要我不给他丢脸就行。我妈……”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她已经够累的,我不想再骗她。”
姜芖翻开他的数学课本,里面干净得几乎像新书,只有几处乱涂乱画的痕迹,全然不见任何笔记或标注。她翻到最近正在学的章节,开始讲解:“先看这个例子……”
她讲得很慢,字斟句酌,一边观察他的表情变化。杨天乐听得认真,可眼神中不时闪过一丝困惑——并非听不懂的茫然,而是那种夹杂着无奈与抗拒的迷茫,似在问:这么简单的东西,为什么我就是理解不了?
三道例题讲完,姜芖停下来问他:“懂了吗?”
沉默片刻,杨天乐诚实答道:“没全懂。”
“哪里不懂?”
“从第二步开始。”他的回答毫不拖泥带水。
姜芖耐着性子,又讲了一遍,这一次语速更慢。讲到一半时,杨天乐突然插嘴:“你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姜芖停顿了一下,“我们是同学。”
杨天乐笑了,笑容苦涩而复杂:“只是同学?”
“不然呢?”姜芖反问。
他没再说话,垂下眼帘继续盯着习题本。消防通道内安静极了,只有远处篮球场上传来的拍球声隐约可闻。高窗斜射进来的阳光切开一道明亮的光束,灰尘在光斑中悠悠飞舞。
“姜芖。”杨天乐忽然开口,“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说话吗?”
她的手指停在书页上,愣了一秒。
“初二上学期,音乐课。”杨天乐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回忆。“老师让我们选一首喜欢的歌介绍。你说你喜欢《Hotel California》,我说那首歌太老了,结果你反驳我,‘老歌才有味道’。”
姜芖当然记得。那是初秋,音乐教室的窗户半开着,风吹起米黄色的窗帘,轻轻飘荡。她站在讲台上,紧张得手心冒汗,目光扫过台下一排排脑袋,最后定格在最后一排——杨天乐正低头玩手机,压根没在意她。
她介绍完毕后,老师问有没有人听过这首歌。教室陷入一片死寂,唯有杨天乐缓缓举起了手。
“我爸爸车里常放。”他说,“但我更喜欢Radiohead。”
课后,他在走廊拦住她,问她是否听过Radiohead的《Creep》。那是他们第一次正式交谈。
“我记得。”姜芖点点头。
“那时候我觉得你很酷。”杨天乐低声说道,“不怕别人怎么看你,喜欢什么就说什么。不像我,明明讨厌古典乐,还要装模作样地分析贝多芬。”
“你现在不用装了。”
“对啊,不用装了。”杨天乐仰起头靠在墙上,闭上眼睛,长叹了一口气,“可有时候我在想,如果连装都不想装了,那我到底是谁?”
姜芖无言以对,只能静静看着他的侧脸。阳光斜洒在他细长的睫毛上,投下一抹浅浅的阴影。比起三年前,他看起来成熟了许多,也疲惫了许多。
为了打破尴尬,姜芖换了话题:“你上次提到过,你妈妈的书店周末还营业吗?”
“营业。”杨天乐睁开眼,“你想去?”
“嗯,想找点书。”
“周六下午吧。我一般在店里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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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下午,姜芖推开书店的玻璃门,风铃叮当作响。林阿姨从柜台后抬起头,见到她时眉眼弯成新月模样。
“芖芖来了!天乐在楼上整理新书呢。”
二楼比一楼更加安静,空气中弥漫着旧书特有的纸香,老旧的唱片机播放着一张爵士乐黑胶。杨天乐蹲在一排书架前,正将新到的书籍分类上架。今天他穿了件简单的白T恤,头发略显凌乱,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
“需要帮忙吗?”姜芖试探性地问道。
杨天乐闻声回头,怔愣一下:“你怎么来了?”
“上周约好的呀……你忘了吧?”姜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些许调侃。
“没忘。”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只是没想到你真会来。”
姜芖没回应,径直走到书架前浏览新书。大多是文学类,还有几本关于电影和音乐的小众读物。她抽下其中一本讲述独立音乐厂牌的书,翻开扉页,赫然看到一行亲笔签名。
“这是我妈特意托人从国外带回来的。”杨天乐解释,“听说你喜欢音乐,所以专门进了这批书。”
指尖摩挲着书页,姜芖的心底泛起复杂的涟漪。这种被人记住、被人重视的感觉,既让她感到温暖,又令她无所适从。
“你妈妈对我真是太好了。”
“因为她喜欢你。”杨天乐继续忙活手中的活计,语调平淡,“她说你看起来……很真实。”
真实。这个词从林阿姨嘴里说出来,让姜芖觉得有些讽刺。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女儿,一个常常在校外惹麻烦的“问题学生”,一个用耳机隔绝世界的孤僻者,哪里谈得上真实?
“我不真实,”姜芖喃喃道,“我也有很多伪装。”
“但你的伪装是为了保护自己。”杨天乐停下动作,转过头凝视她,“而不是为了讨好别人。”
楼下风铃再次响起,客人进店的脚步声随之传来,夹杂着翻书的沙沙声。
姜芖在窗边的旧沙发上坐下,把那本书摊在膝头。窗外阳光正好,透过玻璃照在书页上,令其泛起半透明的光泽。她翻阅着书中关于地下音乐场景的描述——那些在车库里排练、小酒吧演出的乐队,以及他们对主流文化的抗衡。
“有时候我觉得,学习就像这些乐队面对的主流音乐产业。”杨天乐突如其来地开口,“那里有一套固定的规则,你必须遵守,否则就被视为失败者。”
姜芖抬起头望向他。
“我知道函数很重要,英语语法必须掌握,历史年代要背熟。”杨天乐坐到她对面的小凳子上,语调平静,“可是,我真的提不起兴趣。每次翻开课本,那些字在我眼里就像在跳舞,跳着跳着就模糊成一团。”
这些话听起来毫无自怜之意,纯粹只是陈述事实。姜芖猛然意识到,杨天乐的“学渣”标签并非源于懒惰或愚蠢,而是一种深层次的脱节——他对现有的教育评价体系已然彻底疏离。
“那你这一年半在省实验是怎么度过的?”
“睡觉、逃课、打游戏。”他坦然答道,“偶尔去听些讲座——不是学校安排的,是我自己找的。内容涉及电影、音乐、建筑设计之类。我爸认为我不务正业,但他不知道,我只有在那些时候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
停顿片刻,他又补充了一句:“还有想你的时候。”
声音虽轻,但姜芖还是听清了。她低头翻过一页书,手指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
“杨天乐。”她开口道,“我们回不去了。”
“我知道。”杨天乐点头,“我也没想回去。我只是想重新认识你。不是作为前男友,也不是作为同学,就是作为杨天乐和姜芖,两个在这个世界里都有些格格不入的人。”
爵士乐切换到了下一曲,清亮孤独的小号独奏贯穿空间。阳光缓缓移动,从书架落到沙发,再滑向地板上的旧地毯。
姜芖合上书,站起身:“我得走了。”
“这么快?”杨天乐显出一点惊讶。
“嗯,晚上要打工。”她把书放回书架,“这本书……我能借走吗?”
“送你了。”他爽快地说道,“反正放在这里也没人看。”
姜芖犹豫了一下,还是抱起了那本书:“谢谢。”
走到楼梯口时,杨天乐叫住了她:“姜芖。”
“嗯?”她转身。
“如果你觉得累了,可以来这里。”他说,“这里安静,没人打扰。”
姜芖点点头,踩着木楼梯一步步往下走。吱呀声伴着脚步响起,像是一首熟悉的旋律。
林阿姨在柜台后冲她微笑:“下次再来啊,芖芖。”
“好的阿姨,再见。”
走出书店时,傍晚的冷风拂面而来,携裹着初冬的凉意。姜芖抱着那本书,朝家的方向走去。路灯一盏盏亮起,映照出她的身影,在地面延展又缩短。
脑海中浮现出杨天乐的话:“两个在这个世界里都有点格格不入的人。”
或许他说得对。也许他们并不是故意选择格格不入,只是恰好,他们的节奏与这个世界不同步。
然而至少,在那个堆放着书籍、流淌着爵士乐的小空间里,这种格格不入被允许存在,甚至被温柔接纳。
掏出手机,屏幕上闪烁着一条安昕语发来的消息:“明天图书馆一起复习?”
她敲下回复:“好。”
随后又添了一句话:“杨天乐是真的学渣,不是装的。”
安昕语很快回复:“我知道。不过我发现他很懂电影配乐,昨天聊了几句,他说得比音乐老师还专业。”
姜芖盯着屏幕,忽然笑出了声。也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赋,只是有些天赋被这世界的评价标准遗忘了罢了。
抬头望向夜空,深蓝的天幕上已点缀了几颗星星。新的一天依旧充满挑战,需要面对数学题、英语单词、母亲的病痛以及生活琐碎沉重的一切。
但她怀中捧着一本喜欢的书,衣兜里揣着未回复的短信,记忆深处藏着一家旧书店。这些微不足道的事物,竟让她感到某种慰藉,足以支撑她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