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天乐转来梅林一中的第二周,姜芖仍然觉得他不真实。
这种不真实感源于他的矛盾——明明是靠家里关系、顶着倒数成绩转进来的,上课时却比谁都专注;明明穿着低调但一眼就能看出昂贵的衣物,午休时却总是一个人坐在食堂角落啃面包;明明有一张足以让女生们窃窃私语的脸,却对所有示好都报以礼貌而疏离的微笑。
“他好像……不需要任何人。”周三的体育课上,陈寒看着独自在操场另一端慢跑的杨天乐,若有所思地说。
安昕语正在系鞋带,闻言抬头看了一眼:“需要不需要,和要不要是两回事。”
姜芖没有说话。她坐在看台台阶上,耳机的音乐开得很轻,刚好能盖过周围的声音,又不至于完全隔绝外界。从这个角度,她能清楚看见杨天乐跑步的样子——步幅均匀,呼吸平稳,不像在锻炼,更像在执行某种程序。
他跑了五圈,在操场边缘停下,弯腰撑着膝盖喘气。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得几乎要碰到看台最底层的台阶。
姜芖移开视线,低头摆弄手机。屏幕上是父亲昨晚发来的短信,问她要不要圣诞节一起吃饭。她还没回。
“姜芖。”安昕语在她身边坐下,“他今天又往你桌子里塞东西了?”
“嗯。”姜芖关掉手机,“一盒进口巧克力,我放讲台上了,谁爱拿谁拿。”
“这次没写纸条?”
“写了。”姜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天冷,补充热量’。”
安昕语沉默了一会儿:“他在用他的方式道歉。”
“我不需要。”姜芖站起来,“我去买水。”
小卖部里人不多。姜芖从冰柜里拿出一瓶矿泉水,转身时差点撞到人。
是杨天乐。他手里拿着同样的矿泉水,瓶身已经结了一层细密的水珠。
“抱歉。”他说,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姜芖点点头,绕开他去结账。杨天乐跟在她身后,保持着一步的距离。收银员找零时,他忽然开口:“你妈妈最近睡眠怎么样?”
姜芖的动作僵住了。她慢慢转过身,盯着杨天乐:“你说什么?”
“我妈妈有长期失眠。”杨天乐付了钱,拧开瓶盖喝了一口,“她试过很多方法,最近在吃一种进口药,效果还不错。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把药名给你。”
他的表情很自然,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但姜芖的背脊却绷紧了——他怎么会知道她妈妈睡眠不好?初中时她只提过一次,三年前的事了。
“不用了。”姜芖说,“她已经在用药了。”
“那就好。”杨天乐点点头,“失眠很折磨人。”
他们一起走出小卖部。傍晚的风很冷,吹起姜芖额前的碎发。她快步往前走,想把杨天乐甩在身后,但他不紧不慢地跟着,始终保持着那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杨天乐。”姜芖突然停下,“你到底想干什么?”
杨天乐也停下脚步。夕阳的余晖落在他脸上,让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模糊:“我想和你做朋友。”
“为什么?”
“因为我们需要。”他说得很简单,却有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姜芖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没什么温度:“需要?我需要什么,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你每天放学后会在图书馆待到六点半,然后去校门口那家便利店买饭团当晚餐。”杨天乐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事实,“我知道你周三和周五晚上会去城南的琴行——不是学琴,是去打工,帮忙整理乐谱和打扫卫生。我知道你妈妈的药快吃完了,你上周请了半天假去帮她开药。”
风更大了,吹得路旁的香樟树哗哗作响。姜芖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往头顶涌,不是愤怒,是一种更复杂的情绪——被看透的不安,被侵入的抵触,还有一丝她不愿承认的……共鸣。
“你调查我?”她的声音冷得像冰。
“观察。”杨天乐纠正,“就像你观察我一样。”
姜芖愣住了。
“你知道我每天中午坐在食堂哪个位置,知道我第三节课会犯困,知道我最讨厌物理课。”杨天乐往前走了半步,这个距离已经超过了安全界限,但姜芖没有后退,“你也在观察我,不是吗?”
她说不出话。因为他说的是事实——这三周,她确实在观察他,用一种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专注。
“我们都一样,姜芖。”杨天乐的声音低了下来,“都在用观察别人来确认自己还活着。”
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什么。姜芖的喉咙发紧,她想反驳,想讽刺,想转身离开,但脚像生了根一样钉在原地。
远处传来放学的铃声,学生们从教学楼里涌出来,嘈杂的人声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寂静。杨天乐后退一步,拉开了距离:“周五放学后,如果你有空,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
“我妈妈开的书店。”杨天乐说,“就在学校后街。她最近在整理一批旧书,有很多你可能会感兴趣的音乐类书籍和黑胶唱片。”
姜芖想拒绝,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杨天乐看穿了她的犹豫,从书包里拿出一张卡片递给她:“地址在上面。来不来都行,书会给你留到周日。”
他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又回头:“对了,那家书店二楼有个老唱片机,还能用。”
那天晚上,姜芖盯着那张卡片看了很久。卡片是手绘的,正面画着一栋爬满藤蔓的老房子,背面用钢笔写着地址和一行小字:“安静,没人打扰。”
周五的最后一节课是数学。姜芖罕见地没有听课,她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画着圈圈,一圈又一圈,直到整张纸都快被填满。
放学铃响时,她迅速收拾好书包,第一个冲出教室。她没有去图书馆,也没有去便利店,而是走向了校门口相反的方向。
学校后街是一条老旧的商业街,两边是各种小店。姜芖按着地址找到那家书店时,天已经快黑了。
书店比她想象中要小,门面很窄,招牌上写着“时光书屋”四个褪色的字。推门进去时,门铃发出清脆的响声。
店内比外面看起来要大一些,三面墙都是顶到天花板的书架,中间摆放着几张旧沙发和小圆桌。空气中有纸张、灰尘和淡淡咖啡香混合的气味。
一个中年女人从柜台后抬起头。她穿着米色的针织衫,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松松的发髻,脸上有很淡的细纹,但眼睛很亮。
“是姜芖吧?”女人站起来,笑容温和,“天乐跟我说你会来。我是他妈妈,姓林。”
姜芖有些局促地点点头:“林阿姨好。”
“别拘束,随便看。”林阿姨指了指里面,“天乐在二楼整理唱片,你上去找他吧。”
楼梯是木质的,踩上去会发出吱呀的声响。二楼比一楼更暗,只有一盏落地灯亮着昏黄的光。杨天乐背对着她坐在地板上,周围散落着几十张黑胶唱片。
他听见脚步声,回头看她:“你来了。”
声音里没什么惊讶,好像早就知道她会来。
姜芖走过去,在他身边的地板上坐下。老唱片机就在旁边,暗红色的木质外壳,铜质喇叭,看起来很有年代感。
“这些都是你妈妈的收藏?”姜芖问。
“一部分。”杨天乐拿起一张唱片,用软布轻轻擦拭封套,“她年轻时候喜欢收集这些,后来开了书店,就把它们都搬过来了。”
他说话时很专注,手指的动作轻柔得不像个男生。姜芖看着他侧脸的轮廓,忽然想起初中时的一些片段——那时他就是这样,做事情总是很专注,专注到近乎偏执。
“你为什么转回梅中?”姜芖问出了这个盘旋已久的问题。
杨天乐的动作停了一下,但没有抬头:“省实验不适合我。”
“哪里不适合?”
“太吵。”他说,“每个人都在拼命证明自己,证明自己够聪明,够努力,够有价值。很累。”
姜芖没有说话。她懂这种感觉——她也曾拼命证明自己,证明自己够坚强,够独立,不需要任何人。但那种证明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消耗。
杨天乐终于擦完了那张唱片,把它放在一边,又拿起另一张:“这张你应该会喜欢。”
姜芖接过来看。封套是一个乐队在雪地里的照片,专辑名是《冬之回声》。
“主唱的声音很像你喜欢的那个。”杨天乐说,“嘶哑,破碎,但有种力量。”
姜芖的手指抚过封套上的雪花图案:“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种?”
“你初中的MP3里,全是这样的歌。”杨天乐终于抬起头看她,“我记得。”
窗外的天色完全暗了下来。楼下传来林阿姨煮咖啡的声音,还有隐约的音乐声——是老式收音机里播放的爵士乐。
“姜芖。”杨天乐忽然说,“对不起。”
姜芖的手指收紧,唱片封套的边缘硌着掌心。
“三年前我不该那么走。”他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楼下的音乐声淹没,“我那时候……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很多事情。我妈妈病了,爸爸整天不在家,我觉得自己像个多余的人。然后你出现了,我觉得抓住你,就能抓住一点真实的东西。”
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张唱片的边缘:“但我抓得太紧,把你吓跑了。后来我转学,一方面是家里的安排,另一方面……我觉得如果我消失一段时间,也许等我回来时,一切都会好起来。”
“你觉得三年能改变什么?”姜芖问。
“改变不了什么。”杨天乐诚实地说,“我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和人相处,还是会在夜里失眠,还是会对很多事情感到害怕。但我学会了……保持距离。”
他看向姜芖,眼神里有种她从未见过的坦诚:“所以我现在在这里,不是要抓住你,也不是要你原谅我。我只是想告诉你,我还在,如果你需要……一个能理解的人。”
楼下传来林阿姨的声音:“天乐,下来吃晚饭了。”
“来了。”杨天乐应了一声,站起来,向姜芖伸出手。
姜芖看着那只手,看了很久,最终没有去握,而是自己站了起来。杨天乐也不在意,收回手,开始整理散落一地的唱片。
“留下来吃饭吧。”他说,“我妈做了炖菜,味道还不错。”
姜芖本想拒绝,但楼下飘上来的食物香气,还有这个空间里弥漫的安宁感,让她说不出那个“不”字。
她点点头,跟着杨天乐走下楼梯。木楼梯在她脚下发出吱呀的声响,像是某种古老的音乐。
那一瞬间,姜芖忽然意识到——三年过去了,他们都在冰层下悄悄生长,长成了更复杂,也更孤独的样子。而现在,冰层裂开了一道缝隙,光透了进来。
也许,仅仅是也许,他们可以试着在那道光里,重新认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