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的教学楼走廊，像一条被注满了青春与喧嚣的河流。下课铃是开闸的讯号，顷刻间，蓝白色的校服身影便涌满了每一寸空间，谈笑声、追逐的脚步声、书本拍在肩头的轻响，交织成一片活力的轰鸣。空气里混杂着粉笔灰、印刷试卷的油墨味，以及独属于少年的、干净而蓬勃的生命气息。

　　邹知潇背靠着冰凉贴满各类通知和成绩排名的瓷砖墙壁，嘴角噙着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笑意，看着白觉池在他面前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刚才物理课上的那道难题。

　　“所以我就说，那个受力分析绝对有问题！老李头还非说我钻牛角尖……”

　　白觉池的声音清亮，带着点不服气的嘟囔，顺手就把自己手里捏着的、刚从作业本上撕下的一小角纸团，精准地弹到了邹知潇的额头上。

　　纸团轻飘飘的，没什么力道，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

　　邹知潇愣了一下，随即那点清浅的笑意从嘴角蔓延至眼底。他站直身体，毫不犹豫地伸手，目标是白觉池那头总是有些不服帖的头发上。

　　“找打是吧？”

　　白觉池大笑着敏捷后撤，邹知潇的手落了空。但邹知潇显然没打算就此罢休，他一步上前，手臂灵活地绕过白觉池的格挡，目标明确地再次袭向那头乱发。白觉池一边格挡，一边试图去抓邹知潇校服衬衫的领子，两人顿时在走廊靠墙的这一小片区域里笑闹着扭作一团。肩膀撞着肩膀，手臂格着手臂，呼吸近在咫尺，带着刚刚结束一堂主课后的松懈和只有彼此才懂的、无需言说的亲密。

　　阳光从走廊尽头那扇巨大的窗户倾泻进来，将打闹的两人笼罩在一片光晕之中，灰尘在光柱里跳舞，仿佛他们是这喧嚣背景里唯一被聚焦的舞台剧主角。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怯懦、却因提高音量而清晰可闻的女声，像一颗冷水，猝不及防地泼进了这片小小的、自洽的热闹里。

　　“那个……邹知潇同学？”

　　邹知潇还抓着白觉池的小臂，白觉池的手也还抵在邹知潇的肩上。两人同时转过头，带着未散的笑意和一丝被打扰的茫然，看向声音的来源。

　　一个穿着同样蓝白校服、扎着利落马尾辫的女生站在一步开外。她双手紧张地绞在身前，指甲无意识地抠着校服裤的侧缝，脸颊泛着不自然的、明显的红晕，眼神闪烁，不太敢直视邹知潇。

　　邹知潇脸上的笑容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转化为一种面对完全陌生的面孔时、礼貌而略带疏离的疑惑，甚至还带着一丝因为玩闹被打断而未能及时转换过来的怔忡。

　　“你好，请问……有事吗？”

　　他的声音恢复了平常的语调，带着距离感。他显然并不认识这位同年级的女生。

　　女生的脸更红了，几乎要滴出血来，声音也低了下去，带着显而易见的窘迫和孤注一掷的勇气：“对不起，打扰你了……我、我今天早上起晚了，没吃早饭，现在有点低血糖，手都有点抖……我看你好像经常带零食，想问一下，你……你还有没有多余的，能不能分我一点？什么都行！”

　　她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说完这番话，说完后就迅速低下了头。

　　空气有瞬间的凝滞。走廊的喧嚣仿佛被一层无形的隔膜挡住，在这一小块空间里显得格外安静。

　　白觉池缓缓松开了抓着邹知潇小臂的手，也放下了自己抵住对方肩膀的手臂。他向后退了半步，重新靠回冰凉的墙壁上，沉默地看着。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邹知潇在这一刻身体的僵硬和那丝不易察觉的为难。邹知潇本质上是个热心肠，脾气好，也不太懂得如何强硬地拒绝别人，尤其是当对方以一个如此合理、甚至带着点楚楚可怜的理由提出请求时。

　　果然，邹知潇只是犹豫了不到三秒，那份根植于教养的礼貌和天生的温和便占据了上风。他不太自在地摸了摸自己的后颈，“啊……这样啊，没吃早饭确实难受。”

　　他说着，动作有些机械地单肩甩下那个黑色的运动背包，拉开拉链，在里面翻找起来。他的书包侧袋和主格里，确实常备着各种零食，这是他从初中就有的习惯。而白觉池，是这些零食最大的、也是最理所当然的、几乎从不需要言语的分享者。

　　邹知潇从包里掏出了一包独立包装的、看起来能量颇高的巧克力威化，递了过去，语气是纯粹的、面对不熟同学的客套，和一点对他人窘境的体谅：“这个，行吗？能量比较高，应该能缓缓。”

　　“可以的！非常谢谢您！”女生几乎是受宠若惊地接过那根威化，甚至下意识地用上了敬语，脸上的红晕蔓延到了耳根。她紧紧握着那根“救命稻草”，再次飞快地、含糊地道了声谢，便匆匆转身，几乎是逃离般地挤进了走廊流动的人群里，背影都透着挥之不去的局促和慌张。

　　邹知潇看着她消失在人流中，似乎微不可闻地轻轻松了口气，像是完成了一项不太习惯、甚至有点尴尬的社交任务。他重新拉好书包拉链，随意地将背包甩到肩上，转回头，脸上几乎是瞬间就恢复了之前那种只会在极其熟悉的人面前展现的、带着点痞气和依赖的轻松笑容，仿佛刚才那段意外的小插曲从未发生。

　　他极其自然地用肩膀撞了一下白觉池，语气重新变得鲜活：“走吧，池池！该去上体育课了。”

　　白觉池没有动。

　　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邹知潇刚刚拿出威化、此刻已经空荡荡的右手上，那修长的手指刚才还和他嬉笑打闹。然后，他的视线缓缓上移，落在邹知潇重新变得明亮、毫无阴霾、甚至带着点跃跃欲试的脸上。

　　那根巧克力威化……是邹知潇专门为自己准备的，而现在，这根承载着微小共同记忆和心照不宣的“偏爱”的威化，被邹知潇以一种近乎“社交礼仪”的方式，给了一个他甚至不记得名字的、陌生的女同学。

　　邹知潇见他没反应，又凑近了些，带着刚运动完似的、蓬勃的热气，疑惑地在他眼前挥了挥手：“嘿！发什么呆呢？低血糖也会传染？”

　　白觉池猛地回过神，胃里仿佛悄悄塞进了一小块沉重而冰冷的硬物，正一点点地向下坠，带着一种酸涩的滞闷感。他垂下眼睫，避开邹知潇探究的、清澈的目光，声音有些发紧，最终只是淡淡地吐出两个字：

　　“没事。”

　　他抬起脚，率先走向通往操场的方向，步伐比平时稍快。邹知潇不明所以，但还是立刻跟了上去，习惯性地与他并肩，嘴里还在兴奋地规划着待会儿的战术。

　　阳光依旧慷慨地洒满走廊，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时而交叠，时而分开。白觉池沉默地走着，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那包被邹知潇随身携带、他曾以为是自己专属领域的零食，原来对任何人而言，都可能只是一句礼貌请求的距离。那份他曾笃信不疑的、坚不可摧的特殊待遇，在这一刻，仿佛被那根轻易给出去的威化，撬开了一道细微的、却足以让冷风灌入的缝隙。

第2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