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觉池的感冒在邹知潇的细心照料下很快就好了,随着而来的便是最为期待的运动会。
跑道在炎炎烈日下蒸腾出扭曲的热浪,周围充满了青春的气息,构成了独属于运动场的蓬勃。广播里激昂的进行曲、啦啦队的呐喊、裁判的哨声与枪响,共同织成一张喧闹的网,笼罩着整个操场。
男子三千米决赛的起跑线上,邹知潇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胸腔里那点与竟技无关的悸动。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喧闹的看台,掠过一张张模糊兴奋的脸,最后,精准地定格在了那个与周遭格格不入的身影上。
白觉池并没坐在本班区域,也没和任何人交谈。他就独自站在终点线后方不远处一个相对空旷的角落,双手插在裤兜里,身姿挺拔却显得有些僵硬。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欢呼雀跌,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沉静地落在邹知潇身上。当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遇时,白觉池既没有微笑,也没有做出任何鼓励的手势,他只是极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头。
可邹知潇读懂了。那沉默的注视,那微不可察的频首,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了一圈细密的涟漪,他迅速转回头,盯着脚下赤红的跑道,感觉那股被压抑的力量正悄然在四肢百骸苏醒。
“各就位一预备一”
“砰!”
枪声响起,身影如离弦之箭般射出。
最初的几圈,体力尚且充沛,邹知潇保持着均匀的呼吸和稳定的节奏。每一次经过终点线附近的弯道,他不需要特意去寻找,总能感受到那道沉静的目光,像一道无形的坐标,锚定着他前进的方向。那目光里没有灼热的期待,只有一种安静的陪伴,奇异地抚平了他因竞争而升起的焦躁。
赛程过半,极限如期而至。肺部火辣辣地疼,双腿灌铅般沉重,对手的喘息和脚步声如同钳骨之蛆,世界的喧嚣褪去,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呼吸和心脏濒临爆炸的轰鸣,意识在坚持与放弃的边缘模糊地摇摆。
就在他几乎要被黑暗吞噬的瞬间,一个声音,穿透了所有迷雾,清晰地撞进他的耳膜。
“邹知潇一!”
是白觉池的声音。不像啦啦队那样清脆响亮,反而因为用力过度,带着一种早见的沙哑和破音。可那声音里蕴含的力量,却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了邹知潇几乎停滞的心脏上。
他猛地抬起头,涣散的目光循声聚焦——
终点线就在前方不远处弯曲晃动。而就在那条线的旁边,白觉池不知何时已经跨过了那道无形的界限,双手紧紧握成了拳,垂在身侧,因为极度用力,指节泛出青白色。他原本沉静的脸上,此刻眉头紧锁,脖颈上的青筋都因那声呐喊而凸起,他没有再说第二个字,只是用那双燃烧着灼热火焰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那里面是毫无保留的、几乎带着痛感的焦急与信念。
“冲过去!”那眼神在无声地嘶吼。
邹知潇所有的疲惫、所有的痛苦,在那道目光的注视下,仿佛被一种更强大的力量瞬间蒸发。
“啊一!”邹知潇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像是挣脱了所有枷锁,凭借着从那个角落汲取来的、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力气,疯狂地摆动双臂,迈开如同撕裂般疼痛的双腿,朝着终点线,更是朝着那个为他打破沉默的身影,发起了最后的、不顾一切的冲刺!
脚步踉跄着踏过白色的终点线,巨大的惯性和脱力感让他瞬间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世界天旋地转,他看不见涌过来的同学,听不见裁判的记录声,所有的感官都指向了那个唯一的方向。
他朝着白觉池所在的位置,如同迷失的航船终于望见了灯塔,带着全身的重量和毫无保留的信任,直直地栽了过去。
预想中的摔倒,疼痛没有到来。
一双手臂,带着与他一双手臂,带着与他同样急促的心跳震颤,稳稳地接住了他倾倒的全部重量。巨大的冲击力让两人同时向后跟跄了半步,但那双环住他后背的手臂却收得极紧,没有丝毫松动。
“呼……呼……”
邹知潇整个人几乎挂在白觉池身上,额头抵着他略显单薄却异常坚实的肩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喉咙里满是血腥味。世界在他耳边嗡嗡作响,只剩下自己跳动的心跳,和另一个几乎同样激烈的心跳声,隔着两层被汗水浸透的夏季校服,紧密地贴合。
白觉池身上那股熟悉的,带着阳光和洗衣粉味道的气息,混杂着他自己浓重的汗水味,霸道地先斥了他的鼻腔,形成一种奇异而安心的融合。
“牛逼啊!邹哥!最后那一下太帅了!”
白觉池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不再是刚才破音的叫喊,恢复了往常的清亮,带着毫不掩饰的兴奋。他一只手仍牢牢箍着邹知潇的后背支撑着他,另一只手则用力地,带着点发泄意味地胡撸了一下邹知潇汗湿的头发,动作亲昵又自然。
“我就知道你能行!看见没,后面那家伙脸都绿了!”
邹知潇想说话,却只能发出粗重的喘息,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但他能感觉到,白觉池胸腔的震动透过相贴的身体传递过来,那份毫无保留的喜悦与骄傲,像一股温热的暖流,渗入他因力竭而冰冷的四肢百骸。
周围的同学围了上来,七嘴八舌的祝贺、递来的水瓶和毛巾,试图将邹知潇从白觉池的怀里接过去。
“慢点慢点,他还没缓过来呢!”
白觉池一边嚷嚷着,一边调整姿势,让邹知潇靠得更舒服些,手臂依然充当着最可靠的支柱,挡开了过于热情的同学。他顺手接过不知谁送来的矿泉水,拧开瓶盖,并没有直接递给邹知潇,而是凑到他嘴边,语气是罕见的耐心,“来,慢点喝,别呛着。”
邹知潇依着他的手,小口地吞咽着微凉的液体,干渴灼痛的喉咙得到滋润,意识也渐渐回笼。他微微抬起眼皮,从湿漉漉的额发间隙里,看到白觉池近在咫尺的脸。那张总是洋溢着灿烂笑容的脸上,此刻汗珠正顺着鬓角滑落,额发也有些凌乱,但那双看着他眼睛,亮得惊人,里面清晰地映着他自己此刻狼狈却无比放松的模样。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比夺冠的喜悦更汹涌,在此刻猝不及防地击中了他,不是因为白觉池的加油,不是因为他的搀扶,而是因为这份近乎本能的,全方位的守护和那眼睛里纯粹到灼人的光芒。
他借着喝水的动作,掩饰着悄然泛红的眼眶,用尽刚刚恢复的一丝力气,将汗湿的脸更深地埋进了白觉池的颈窝。
周围同学的调侃、老师的表扬、广播里播报成绩的声音一都仿佛被隔绝开来。
在这个充斥着汗水,喘息与烈日气味的怀抱里,他冲过了终点白线,也仿佛冲破了某种一直横亘在心间的迷障。他不仅赢得了一场比赛,似乎…还捕获了另一颗同样年轻而炊热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