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姬给的木盒里有两块残玉，它们严丝合缝得黏在一起，若不细看缝隙，却看不出它们的断裂。有这一大半残玉，完玉的样貌轮廓已能看出：本该是一朵新蕊含苞欲放的桃花，如今的模样倒像遮去半面的佳丽。
更惊奇的是，原本的残玉并没有实质的颜色，虽光润亮泽，也是介于乳白与银白间，可多了一块玉，玉身孕育出粉润光华，仿若有了往日的灵气。
还剩最后一块缺玉就成了。原来它就是玉桃花。
白须老人的话又飘飘荡荡浮在耳边，她找到玉桃花了，交易快要结束了吧？！
牛桥是京都东北向的一处驿道，进京最快的一条路。
一青一蓝两道身影晃荡在大道上，大道一侧有一块隆起的小土丘，若站在上面，可以远眺前路。
蓝衣女子登上土丘，她看到前方有个小茶棚，可以歇歇脚。
二人紧着脚步，不一会功夫就坐在了茶棚里，茶老板热情得招呼他们，替二人斟上一碗热茶。
他们邻桌独坐着一个着灰布衣裙的女子，脸上蒙着块黑巾，不时咳嗽几声。
她一直呆坐像是等人，待他们落座，她时不时瞥一眼他们，有一瞬，许燕如与她视线相碰，她的眼神复杂而慌乱。
这个女子好奇怪，遮掩住面容的谨慎，偷窥他们的慌张，眼神的欲言又止，她究竟想要做什么呢？
许燕如心生疑虑，不得不提醒自己与孟遮元小心一点。她不禁抬手抚上衣兜，害怕有丢失。
她心里自嘲：一定是太过紧张了，越接近目的，越会忧心。
二人歇了会功夫，茶水也喝够了。他们与茶老板问询，这附近可有落脚的住所。
此刻，蒙面的女子急切开口“这里没有客栈，不过往前走走有个村子。我是那的村民。我家夫君在京城酒楼里谋了个活，我在此等他回来。二位若是不嫌弃，可以随我进村暂住在我家里。”
二人对视一眼，达成一致，婉拒女子，出了茶棚准备离开。
女子拉过许燕如，低语一句，她的眼眸扑闪着，有神秘的力量迸发，牵引着她同意跟女子离开。
许燕如踏进这个村子，她的脊背一阵发凉，她有后悔之意，可女子有神秘的力量带着她走，进入一场梦局。
女子介绍自己，她叫织梦。
黑沉的夜色中，织梦站在小院门口迎来了他的夫君二牛。二牛圆滚滚的脸庞，浓眉大眼，长相并不俊美，性子却憨厚。他每日要去城里的酒楼掌厨，晩间必回家来陪他的娘子。
许燕如站在一角，她看到夫妻二人的好感情，女子眼中幸福的流露，男人紧盯着女子的痴爱。
夫妻二人欢喜度日如寻常，日日相伴携手，晨粥晩羹，相濡饮食。
织梦晨起作恋恋不舍状送二牛骑马离去，夜深了还在等夫君归来。
他们的深情日夜好似一场淡美的梦境，恍恍忽忽间，无论做梦人还是看梦人，都沉浸梦境，固执得认为它就是真实，而不是一场幻梦。
一日，许燕如在村子里转悠。听到村妇努着嘴说闲话，二牛是个好汉子，可就是命苦，娶得媳妇病倒去了后，他也疯了好阵子。哎，自从那个女人进了二牛家，二牛倒是精神了。那女人总遮着脸，不会是个丑妇吧？
一个挤眉弄眼，丑妇也还有身段，瞧瞧那二牛对那女人痴迷的样，男人都一样，有了新人哪还记得旧人，更何况是早入了土的。哎呦喂！
许燕如沉吟心念，这中间又是怎样一段故事呢？
她转身后，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个女子，她依旧黑巾覆面，眼神幽幽。
织梦叫住我。她说，那日与姑娘所说并不假。
那日在茶棚里，因她一句话，许燕如才决定跟随她去村子。她说，姑娘所寻的半玉在我这里。
你怎么会知道我要寻的东西？许燕如盯着她的眼睛，表面平静地问。
女子的眼眸灵动，情绪一展无余，她在克制，许燕如透过她的双眼，看到一个熟悉的模糊影子。
只听她叹过一息，道，姑娘的气息过于外露，寻找的急且，我自是能体会到。
织梦问，姑娘，可以让我看一眼你带着的半玉吗？
她终究是个心软的人。
回到小院的房间，许燕如取出木盒，欲打开盒子之际，织梦一挥手挡住她的手，说一句且慢。
面对许燕如的不解目光，她笑得晃神，说，姑娘难道不想看看，最后一块玉吗？若合在一起，完玉成型，就再也看不到了。
织梦转身又回来，她的手中托着一只木盒，正是与她手中的一个模样。
恰时，许燕如头重昏昏，眼前模糊一片，眼睛困乏得快睁不开，她的手触到柔软将她握着，她晃晃悠悠地被扶着，走向床榻，躺了下去，刚挨着枕头，她便沉沉睡去。
桌上只留着一只木盒，另一只已不见踪迹。
许燕如不停地走啊，跑啊。她终于又回到了熟悉的京都。长街长长，一间铺里飘香阵阵，挂着招牌“蜜露果子铺”。来往铺子的人流不甚间断，红红火火，也热闹了长街。
一顶华丽的轿宇停在路旁，侍婢侍从站在轿后。一个婢子搀扶着锦衣丽裙的贵妇。女人妆容精美，眉眼练达沉稳，暗含威严气韵。
那不是刘月娘，她最好的姐妹啊！如今她
穿金戴银，模样尊贵。她终于熬出头来，许燕如真心替她高兴。
她在街上站着凝望，眼里飘进青衣身影，他走在前面，不急不缓，足够她追赶上他，他一直在等待她，走到他的身旁，二人各自安好，彼此执手，一路走进如旧的茶楼，一如昔日的每一日，匿藏的情意，心念的情动，他们如常对饮，相伴日日，追随一生。
果真应了誓约，不离不弃。
许燕如拾袖卷起，露出一截手腕，那枚小小的粉泪珠迹似暗淡模糊，不如最初那般鲜艳。
她心中不见喜悦反有落寞，不安的心绪使她心慌。
一双温暖的手拉过她的，掌心包裹，传递厚重的触感，她的心一下打开，这是美妙的一瞬，她抬眼望去，跌入一汪清泓水波，她愿意留驻守望。
他依旧是他，清浅的气息，独有的清笑。他说，燕如，我娶你，可好？
她清楚得感觉，自己是魔怔了！
久久停滞，他们的呼吸绵长，她安静而痴迷得数着心跳。
不知从何处传来悠远的呼唤，“许燕如，你就甘愿沉溺在虚幻梦境里，永陷沉沦？”
女子脸色青白，抚上心口，一根长尖的针刺穿她的心，窒息般痛。
她的眼睛睁开，清亮的光照进屋子，她的腰背痛酸，她贴着硬木床板，硌痛感让她头脑清醒。
她撑着床坐了起来，摇摇摆摆，走下床，来到一张桌前，她扶着桌沿，坐在凳上。
她的眼睛聚焦在桌上一只木盒上，她打开木盒，里面是空的，她的瞳孔一缩，心里空落落的难受。
她冲出屋子，推开一扇门，里面没有一人。
孟遮元不见了。他去哪了？他消失不见了吗？
她的半块残玉也不见了，就只剩最后一块了，她就成功了。
脑海回退记忆画面，织梦看了那半大块残玉，她还取来一只木盒，然后，没有可知的后续…
她的眼睛酸涩，心中浮起悲哀，织梦骗了她，还带走了她的残玉。
失魂落魄的女子走出小院，她心慌得走在村子的每一处。
有两个村妇与她擦肩，她们嘀嘀咕咕一阵，她无心却留心偷听她们的闲话。
“我就说那个女人有鬼，怎么会安于跟二牛好好过日子。”
“可不是，没看出来，那个骚妇又勾搭上一个小白脸。”
“他们要私奔吗？现下出了村子吧。”
………
蓝衫女子满面苍色，嘴唇紧抿成一条破棉线，她转头朝村子外奔去。
她不停喘气，也不肯停歇，一路奔跑，四望寻找。她看到不远处支着一个茶棚，可以看到茶老板忙前忙后。
茶棚里，还是那个位置，他们初来茶棚时坐着的桌前，坐着一个黑巾覆面的女子，她身边坐着一位青衣郎君。
二人耳鬓厮磨般说着悄悄话，举止亲昵，女子抬眼朝她望去，从她的眼中轻易就能看出，她笑得有多娇美。
他们显然在等她来。
走到茶棚的这几步，好似跨越了万水千山，她的脚步沉重疲软，她一屁股坐在二人对面。
青衣郎君手持茶碗，平静饮茶，丝毫未抬眼角，他漠然得饮茶，他置于事外。
织梦挑衅似的哼哼“许姑娘，昨晚可睡得香甜？”
“你究竟想要做什么？我的玉还给我！”女子红着眼眶，怒意十足。
我是想帮你的。许姑娘，你不信我了吗？织梦如是说。
许燕如冷眼看着织梦，她真是可笑又可恶。
一旁的青衣郎君开口，淡淡吐出一句，茶喝够了，我们走吧！
他自始至终没有给她一个眼神，他不屑看她一眼，仿佛他们曾经的一切，他说过的话与誓言只是一场幻梦，只剩他冷情的模样。擦肩而过的一角余青，抚过她的衣袖，似利剑划过她的胳膊，鲜红的大口，汩汩血珠流出，漫过她的眉眼。
她的眼眸中氤氲着血气，她听到尖锐诡怖的笑声，她的脑海昏沉，血色片片，她的手脚不听使唤，她被一股力量强拽着追赶远去的双影。
她的心还在痛，失控的惶恐占据她的心，她一眨眼，眼眸通红妖冶，已然不是她自己。
织梦倒在她面前时，黑巾下流出汩汩鲜血，那鲜红的颜色真是愉悦，她的美目带着解脱后的轻松，她竟笑了。她哆嗦着手在怀中摩挲，一只小木盒啊！
通红着眼的“许燕如”夺过木盒，她想要摧毁它，不管里面是什么，她已忘记这盒子里的东西对她曾有多重要。
织梦使力抬手扯下覆面的黑巾，一张熟悉的面容惊退许燕如眼中的红光，女子的脸庞让她今生难忘。
她摇摇头，不敢相信她的眼睛，这一定都是骗人的。
脑海中，一座破庙里，她睁开眼睛，看到一个俊秀的少女眨巴着眼睛唤她醒来，她着魔似的跑到院中水缸前，少女打趣她一句。
她清晰得记得她说过的话，她们一起走过的日与路。她眉眼弯弯，她是锦雀吗？
许燕如眼神灰暗，靠近血流不止的女子，每一步都是绝望。她跪倒在女子身旁，颤着手扶她靠在自己肩头，女子一如初见时的纯美，她们又回到最初的相见。
锦雀，锦雀，是你吗？蓝衫上濡染鲜艳的红珠，就让我为你做最后一件事，成全你最后一次。
锦雀虚弱得张张嘴，艰难地说出最后一句话，“快打开木盒子看看。”
小木盒打开的一瞬，一块莹莹玉桃花，完完整整，光润曜泽，美得让人惶戚。
锦雀闭眼咽气后，许燕如泪落如雨，目光涣散。一滴泪顺眼角滚落脸颊，正中玉桃花蕊心。
四周光芒大现，虚白空间里，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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