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沈府门前雪未扫
沈凌站在沈府朱红大门外,雪粒子顺着北风灌进领口,冻得他指尖发麻。他一身青灰布衣,袖口磨出毛边,怀里紧紧抱着一卷账册——那是我爹用命换来的军饷核对簿,上面记着三万石粮草去向不明的痕迹。
门内传来丝竹声,谢昭正靠在暖阁软榻上,金线蟒纹袍子半敞,手里捏着酒杯听曲儿。他翘着腿,靴底沾着方才骑马踏过的泥雪,随意甩在沈家祖传的汉白玉阶上。
“你爹贪墨军资,死有余辜。”他头也不抬,“滚吧,别脏了我家门槛。”
我没动。风把披风掀开一角,露出腰间那枚铜牌——兵部暗查司副使印信,今早刚由皇帝亲授。我盯着他侧脸看了足足三息,然后缓缓将牌子拍在门边案几上,声音不高,却穿透乐声:“谢公子,七日后朝议,咱们当面对质。”
他终于抬眼,眯起一双狐狸似的丹凤目,嘴角还挂着笑,可眼神冷了下来。
2. 朱门酒肉臭
天启十二年冬,京中大雪连下七日。
我叫沈凌,是前户部侍郎沈砚之子。三个月前,父亲因核查西北军饷案被诬陷贪腐,押赴刑场斩首示众。圣旨写的是“查实伏法”,可我知道,他是被人推下去的。真正吞掉那三万石军粮的,是监军太监刘德全,背后站着的,是当今三皇子谢昭。
而如今,我就站在这位皇子府门外,在风雪里等一个答复。
“少爷,回去吧。”老仆阿福哆嗦着劝我,“这雪越下越大……”
我没说话。我只是看着那扇鎏金大门,看它如何在我面前紧闭如铁。
我不是来求情的。我是来讨债的。
三日前,我在城南破庙翻出一份残卷——是我父亲临死前藏下的密档副本,记录着从工部到兵部层层克扣的证据链。其中最关键的一页,赫然盖着“监军署特批”印章,落款正是谢昭亲笔签名。
更让我心惊的是,这份档案末尾,竟有一行小字:“已报太子知晓,然拒收。”
也就是说,有人早就知道真相,却选择沉默。
我攥紧怀里的册子,指甲掐进掌心。父亲临刑前回头望我的那一眼,至今烙在我梦里。他说:“活下去,查到底。”
所以我活下来了。削籍贬为庶民,搬出尚书府,住进城西漏雨的旧宅。我不争不吵,不闹不清,像个真正的落魄子弟般低头做人。直到五天前,我以贱价买通兵部一个小吏,混进了临时设立的“军资复核司”,成了个抄录文书的闲职小差。
没人把我当回事。他们说我不过是个苟延残喘的罪臣之后,连饭都吃不上,哪来的胆子翻案?
可他们不知道,我等的就是这一刻。
谢昭,你以为把我踩进泥里就完了?你不知道,泥里也能长出刀来。
暮色渐沉,府门终于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一个家丁探出头,瞥了我一眼,嗤笑道:“哟,还在这儿呢?我们公子说了,你爹偷军粮害死五千将士,你是遗臭万年的贼儿子,再敢上门,打断你的腿!”
他说完就要关门。
我一步上前,用手抵住门板。
“告诉他,”我直视那家丁,“兵部明日会呈递新证,关于庆元三年至五年间,西北三道军屯虚报产量八万担的事。他若感兴趣,不妨亲自来看看。”
家丁愣住:“你……你说什么?”
我没再多言,转身走入风雪。
但我知道,这句话一定会传到谢昭耳朵里。因为那八万担,是他当年第一次插手军务时留下的窟窿。表面上是天灾歉收,实则是他勾结地方官伪造田册,套取国库补贴。
这是我手中第一张牌。
走回巷口时,阿福颤巍巍递来粗布斗篷。“少爷,冷了吧?”
我接过,低声问:“东西送去了吗?”
他点头:“送去大理寺卿李大人府上了,亲手交的,封口火漆没破。”
我松了口气。
那是第二张牌——一份匿名揭帖,列举谢昭近三年来收受边关将领贿赂、私调防营兵力为其护院的证据。虽无实名,但线索清晰,足以引起朝廷清流注意。
夜色如墨,雪花落在眉睫上融化。我抬头望了一眼皇宫方向,那里灯火通明,太子仍在勤政殿议事。
父亲曾说,这朝中有三人不可信:一是宠宦刘德全,二是野心皇子谢昭,三是表面清廉、实则圆滑自保的太子。
如今,我只能赌一把。
赌那个看似冷漠的太子,心里还有一点公道。
第二天清晨,兵部门前已围满官员。
我捧着那份核对簿步入大堂时,看见谢昭坐在主位旁,神情懒散地摇着折扇。他今天穿了件鸦青锦袍,腰佩玉珏,贵气逼人。见我进来,他嘴角微扬,像是看到了什么笑话。
“这不是沈家的小丧家犬么?”他轻笑,“怎么,还想给你爹翻案?”
满堂哄笑。
我置若罔闻,径直走到案前,将册子摊开,指着其中一页:“请诸位看这里——庆元四年秋,凉州上报收成一万五千担,可实地勘察仅三千担。差额十二万斤粮食,去哪儿了?”
无人应答。
我继续道:“这笔账被计入‘战损损耗’,由国库拨款补足。而补款经由监军署审批,签字者,正是谢公子。”
堂下开始骚动。
谢昭脸色微变,但仍笑着:“哦?那你有何证据证明是我批的?空口白话也敢污蔑皇子?”
我从袖中取出一份拓印文书,铺在桌上:“这是兵部存档原件的拓本,与您日常奏折笔迹比对,出自同一人之手。此外,我还找到了当时经办的小吏,愿当庭作证。”
“放肆!”他猛地拍桌而起,“小小贱役,也敢构陷皇子?来人!把他给我拿下!”
两名侍卫上前。
我冷笑:“拿下我?可以。但在那之前,请容我说明——此件文书已抄录三份,一份在兵部备案,一份送往御史台,一份在我家中密匣保存。若我今日莫名暴毙,明日全京城都会知道是谁动的手。”
空气骤然凝固。
谢昭盯着我,眼神第一次有了波动。不是愤怒,而是警惕。
他忽然笑了:“有意思。看来我小瞧你了。”
我也笑了:“您一直就没正眼看我,自然不知,狗急了,也是会咬人的。”
那一日,我没有赢。但我也未曾输。
退朝后,我在街头被人拦住。是个黑衣人,蒙面,递来一封信。
信上只有一句话:
“你想查的真相,不在刑部,而在东宫。”
落款无名,但印章是一枚小小的龙纹——那是太子私印的样式。
我站在寒风中,久久未动。
原来,这场棋局,才刚刚开始。
3. 打你嫡亲哥哥的脸
三日后,朝议重开。
这一次,不只是兵部,连户部、工部、御史台都有人列席。气氛比上次凝重得多。我站在阶下,感受到无数目光投来——有怜悯,有嘲讽,也有悄然的关注。
谢昭依旧坐在侧席,但今天他没带笑意。他穿了正式朝服,紫金冠束发,面容肃穆,一副忠良贤王的模样。
我知道他在做什么——他要在百官面前重塑形象,把我塑造成一个为父报仇、不惜诬陷皇族的狂徒。
可他不知道,我准备的,从来就不止一张牌。
议事一开始,兵部尚书便提起军饷案进展缓慢,请求延期复查。话音未落,我越众而出,朗声道:“不必延期。新的证据,已在路上。”
满堂哗然。
谢昭眯起眼:“沈凌,你又要耍什么花样?”
我不理他,转向首座的宰相:“启禀相爷,三日前,我已将一份关键物证递交大理寺,请其验明真伪。现应已查验完毕,特请调取呈堂。”
宰相皱眉:“何物?”
“一份账册原件,记载了庆元三年至六年,西北军屯所有虚假报产及资金流向。其中有二十七笔款项,最终流入一家名为‘丰裕商行’的店铺。经查,该商铺法人名义上是平民,实际控制人,却是谢昭殿下贴身幕僚周文渊。”
我说完,从怀中取出一份名单:“这些人,都是曾参与造假的地方官。有的已被贬黜,有的病逝,但仍有六人在世,愿出面指认。”
谢昭霍然起身:“荒谬!你从何处得来这些?分明是栽赃!”
“栽赃?”我冷笑,“那请问殿下,为何您去年赏赐给西域使团的十匹汗血宝马,恰好是从这家‘丰裕商行’购入?市价每匹三千两,您付了八千?多出来的钱,去哪儿了?”
堂下顿时一片窃语。
这种事,平日只是坊间传言,如今被我当众点破,简直是在打皇子的脸。
宰相沉声问:“此事可查?”
“已查。”我拱手,“兵部昨夜派人突查该商铺账目,发现其近三年并无盈利记录,却频繁接收来自各地的秘密汇款。最可疑的是,每月十五,必有一笔五百两银子送往城东一座别院——经查,那是谢昭宠妾柳氏居所。”
空气仿佛冻结。
谢昭的脸色终于变了。
他猛地看向我,眼中怒火翻腾:“你竟敢窥探我的私宅?!”
“非我所为。”我淡淡道,“是兵部奉旨巡查非法交易所得。殿下若有疑问,可去问兵部尚书。”
兵部尚书立刻接话:“确有此事,正在调查中。”
谢昭咬牙切齿,却无法反驳。
这时,太子终于开口:“沈凌,你所述之事重大,若属实,牵涉甚广。但你也需明白,皇子乃国之栋梁,岂能因一面之词便受质疑?你可有更直接的证据?”
我早料到他会这么说。
于是,我从袖中取出一枚铜钥匙,高举过头:“启禀太子,此钥来自丰裕商行密室。昨夜,我随兵部人员破门而入,在密室暗格中发现一本日记,作者正是周文渊。其中详细记载了如何协助谢昭伪造田册、骗取国帑,并多次提及‘主上言:事成之后,许我入仕为官’等语。”
我顿了顿,加重语气:“最关键的是,日记最后一页写道:‘丙午年五月十七,主上亲至密室,烧毁原始账册,令我另立假本,以备查验。’”
全场寂静。
连呼吸声都听得见。
我盯着谢昭,一字一句道:“丙午年五月十七,正是先父被逮捕前三日。”
这句话落下,如同惊雷炸响。
所有人瞬间明白——这不是简单的贪污案,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政治谋杀。
谢昭终于慌了。他猛地站起来,怒吼:“胡说八道!那是伪造的!你们串通好了陷害我!”
“是不是伪造,验笔迹即可。”我平静地说,“周文渊尚在狱中,可当面对质。”
他瞪着我,胸口剧烈起伏,忽然冷笑:“好啊,沈凌,你真是好手段。可你别忘了,我父皇还在龙椅上坐着。你今日伤我一分,他日我要你十倍偿还!”
我没怕。
我只是深深躬身,语气恭敬却不卑不亢:“殿下说得对。但我今日所做一切,皆依律法而行。若有半分虚妄,甘愿诛九族。可若您真清白,又何必惧怕查证?”
他哑然。
那一刻,我知道,我已经撕开了他的面具。
退朝后,我在归途被人跟踪。
一条暗巷中,两个黑影扑出,手持短棍。
我早有防备,闪身避开第一击,反手抽出藏在靴中的匕首,逼退一人。阿福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挥舞扁担大喊:“抓刺客啊!皇子派人杀人灭口啦!”
声音穿透长街。
巡城卫闻讯赶来,那两人仓皇逃窜。
但我知道,这只是开始。
当晚,我收到一封密信,依旧是那枚龙纹印。
“你做得很好。下一步,去查‘玄甲营’。”
没有署名,但我猜到了是谁。
——是太子。
他想借我的手,扳倒谢昭。
而我,也正需要一个靠山。
只是我不知道,这位看似仁厚的储君,究竟藏着怎样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