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呼唤本身，便已胜过千言万语。
“嗯？”他的回应几乎是瞬息的，仿佛一直在等待着她的声音。手指停在她墨发之间，动作静止下来，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如同守护稀世美梦的哨兵。
她在他怀中蹭了蹭，寻找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声音如同梦呓：“给我……讲点什么吧。”像是幼年时依偎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缠着要听睡前故事的孩子，带着不自知的依恋与全然的信赖，“什么都好……说说你遇到的事情，或者……随便编一个故事讲给我听……”
童磨低低地笑了笑，胸腔随之传来轻微而愉悦的震动，那笑声低沉悦耳，像古老的弦琴被轻轻拨动。
他小心地调整着姿势，手臂稳稳地托着她，让她能更舒服地侧躺在他怀里。
做完这一切，他才再次开口，七彩的眼眸在暖光映照下，流淌着一种近乎梦幻的光泽，仿佛在酝酿一个只属于他们的童话。
“讲点什么啊……”他故意拖长了尾调，声音放得又低又缓，带着一种哄人入睡特有的、磁性而温柔的韵律，“遇到的‘事’嘛……”
他撇撇嘴，用了一种夸张的、带着点孩子气的嫌弃口吻，“无非是那些信徒千篇一律、毫无新意的烦恼。什么丈夫偷腥、妻子泼辣、孩子不孝、邻里失和……翻来覆去，听得你家教祖大人呵欠连连，差点拿着金扇子睡过去啦！”
他模仿着打哈欠的动作，七彩眼眸里闪烁着促狭的光，成功换来扶苏月在他怀里发出的一声极轻的、困倦的低笑。
“所以啊，”他话锋一转，语气瞬间从无聊切换到一种神秘的、引人入胜的兴致勃勃，“不如……给你讲个我刚刚想到的故事？一个……关于一朵特别的花，和一阵不识趣的风的故事？”
他的声音越发轻柔，如同在月光下编织一个只属于夜晚的秘密童话。
他顿了顿，仿佛在脑海中勾勒那个场景，声音染上一层朦胧的梦幻色彩：
“在一个被永恒春天眷顾的山谷里，在阳光最宠爱、雨露最温柔的山坡上，生长着一朵世间……哦不，”
他微微低下头，目光落在扶苏月发间那株淡雅绽放的加百利月季上，眼神专注而深情，“是诸天万界中，最独一无二、最纯净无瑕的花。它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将去哪里，它只是安静地扎根在那里。
奇妙的是，山谷的阳光仿佛只为它一人明媚，雨露只为了滋润它而落下，就连最轻柔的微风拂过，都像是怕惊扰了它的花瓣般小心翼翼。
每一天，它都舒展着最优雅的姿态，花瓣通透如冰晶，又带着淡淡的霞光色泽，纯净、剔透……”
他用手指极轻地、爱怜地碰了碰那朵真实存在的加百利，又仿佛是隔着时空，触碰着他故事里的那朵花，“就像这样。”
他继续讲述，声音里多了一丝描绘性的悠远：“在这同一个山谷里，还住着一阵……嗯，脾气不太好、又自由得要命的风。”
他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它无牵无挂，无拘无束，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吹过高山，穿过峡谷，掠过海洋。它觉得这世上的一切都乏味透顶了！
吹过冷硬的岩石，岩石沉默如死；拂过叮咚的小溪，小溪只是懒洋洋地泛起几圈涟漪；掠过别的花丛，那些花只是象征性地摇晃两下，便又恢复原状，毫无意思，更无反应。风觉得这个世界，真是无趣得像一潭死水。”
“直到有一天，”童磨的声音陡然变得轻柔而充满转折的张力，“这阵百无聊赖、几乎快要被永恒的无聊折磨疯掉的风，漫无目的地飘荡着，然后……它就这样……毫无征兆地、一头撞进了那个阳光暖坡。然后……它的世界，被一道光芒劈开了！”
七彩的眼眸骤然亮起，仿佛重现了那一刻的震撼，“它……不早不晚，恰好掠过那朵最美的花。”
他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亲昵与一丝微妙的紧张感：“风……第一次……闻到了。不是普通的甜香，也不是浓郁的芬芳……那是一种混合了清冷与温柔、脆弱又蕴含无尽韧性的、复杂而勾魂摄魄的气息。那气息钻入风无形无质的身体里，像一颗投入死水湖中的星辰，瞬间点亮了整个虚无。”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品味那份悸动，“风……停在了半空。它忘了游荡，忘了无聊，只好奇地、小心翼翼地围绕着那朵花旋转、观察。它吹起了第一缕微风，看着那玲珑剔透的花瓣微微颤抖，花瓣边缘凝结的晨露像碎钻般滚落。那一刻，风觉得……有趣极了。”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不自知的、仿佛风本身的狡黠：“于是风想试试，试试它的力量。它稍微用力一点，再用力一点地吹。它想看看，这朵看起来比初雪还脆弱的花，会不会像别的柔弱花朵那样被轻易折断？或者被它无情地卷走所有的香气，变得和其他那些一样乏味？”
童磨的眼神专注在扶苏月安睡的脸庞上，声音低沉而带着一种后知后觉的悸动与庆幸，“然而……让风震惊又迷惑不解的事情发生了。那朵花啊，虽然被风吹得剧烈颤抖，花瓣边缘甚至泛起了涟漪般的褶皱，可它的花茎依旧笔直挺立，深深扎根在土壤里，纹丝不动。
更奇妙的是，那股奇异又好闻的气息非但没有散去，反而在风的环绕和撩拨下，仿佛被激活了一般，愈发丝丝缕缕地弥漫开来，缠绕着风冰冷的核心，让它无法挣脱，也不想挣脱。
它第一次……感觉自己的‘存在’被某种东西……清晰地‘标记’并牵绊住了。”
“风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对手’。它吹不折它，带不走它的香气，反而让自己每一丝流动的空气都沾满了它的气息。”童磨的声音里染上了一丝沉迷，一种甘愿被困的满足，“于是，风变了。它不再漫无目的地流浪。它开始每天……不，是每时每刻都只想回到那个小小的山谷，只想去那个山坡！它甚至学会了克制自己暴躁的天性，学着控制力道。
它只带来最和煦的、最小心翼翼的微风，因为它只想看看花朵在它拂过时，那安然舒展，如同回应般的优雅姿态。它甚至变得……小气又霸道起来！
它开始讨厌头顶过于炽烈的阳光怕晒伤了花，讨厌不够洁净的雨水怕弄脏了花瓣，最最讨厌那些嗡嗡乱叫、不知死活想扑倒花朵上的蜜蜂和飞虫！它只想……独占这朵花！
用自己无形却无处不在的手，为心爱的花儿挡住所有它认为的‘烦扰’，拂去每一粒企图落下的尘微……创造一个只属于它和那朵花的小小、安全的世界。”
“后来啊，”童磨的声音缓缓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满足笑意，七彩眼眸温柔得仿佛能滴出水来，“这阵风啊，就再也不想走了。它盘踞在花的周围，日夜不休。它用自己无形却强大的力量，硬生生在这喧嚣广大的世界一角，为它的花儿开辟出一片小小的、只属于他们的‘永恒春天’。
外面的世界或许狂风肆虐、暴雨倾盆、酷暑难耐或冰封万里……但在风细心守护的这个角落里，永远保持着花朵最喜欢的、最舒适的温度和最温柔的微风。”
他的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扶苏月的鬓角，如同风拂过花瓣，“而那朵花呢？它就安然地盛开在风精心构筑的这片小小的永恒春天里。它安静、美丽，散发着只属于它自己、也只给‘它’的风感受、欣赏、珍藏在心间的……独一无二的香。它不需要做些什么来回应风的狂野或深情，只需要这样存在着……便已是风存在的全部意义。”
故事的低语渐渐停歇，融入了背景的雨声和炭火偶尔轻微的爆响。和室内陷入了一种更加深沉、更加私密的静谧。
童磨凝视着怀中似乎早已陷入沉睡的爱人。她的呼吸均匀而绵长，胸脯随着呼吸微微起伏。长长的眼睫如同敛翅歇息的蝶翼，在眼睑下投出两弯安静的月牙形阴影。
唇边，一道极淡却真实存在的笑痕若隐若现，仿佛连在梦中，也回味着那“风与花”的故事带来的温暖抚慰。
他以为她睡了，心底泛起柔软的叹息，正准备小心翼翼地调整姿势，让她睡得更加安稳舒适时——
“……唔……”一声带着浓重鼻音、仿佛从梦境深处溢出的呓语，模糊地在怀中响起。
“……那风……”扶苏月的声音含混不清，如同隔着一层温暖的水雾，困倦得几乎无法连成句子，却执拗地表达出了她意识最后闪过的念头，“……后来……它……吃到花了吗……？”
童磨的身体瞬间有了一息不到的僵硬，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下一秒，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极致震撼、酸楚、狂喜与无尽怜爱的暖流，轰然涌入他那颗冰冷了无数岁月的恶鬼之心！他的七彩琉璃眸在瞬间瞪大，眼底翻涌出复杂到极点的惊涛骇浪！
她听见了！她在梦里……都惦记着故事的结果！而她问出的问题……是如此的……如此的“童磨”！
是如此的精准、犀利，又带着一种洞穿他非人本质后的、近乎残忍又无比温柔的接纳！
这问题如同一把淬了暖焰的冰锥，直刺他灵魂最深处，他低下头，用尽毕生的小心，将冰凉的唇印上她光洁、微温的额头。
那吻珍重、虔诚，带着微微的颤抖和滚烫的决心，如同一句烙印在魂魄上的无声誓言。
再开口时，他的声音低哑得如同深秋夜风的哽咽，却充满了前所未有、近乎圣洁的温柔与释然：
“没有哦。傻月亮……”他轻轻摇头，发丝拂过她的额角，“风啊……后来终于明白了……”
他吸了一口气，每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心力从胸腔深处挤出，缓慢而清晰，确保即使她半梦半醒，也能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真意，“比起‘吃’掉那朵花，让它彻底消失在自己冰冷的虚无里……
能永远这样看着它安然地绽放，感受它的每一丝优雅的颤动，呼吸着它独一无二的、让人心尖发颤的香气，尤其是……能让它安安静静地、全然地盛开在自己亲手编织的、小小的春天里……”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里有了一丝满足至极的喟叹，“这才是真正的、属于风的‘万世极乐’啊。”
他微微抬起头，目光一瞬不瞬地描摹着她沉睡的容颜，声音如同爱侣间最私密的耳语，带着一丝苦涩甜蜜的回甘：
“花……是风存在的全部意义，是风唯一的、真正的‘食物’，更是风在永恒的漂泊中……终于等来的……唯一的救赎。”
他的指尖，极其温柔地、如同拨开最珍贵的晨露般，梳理着她额前的碎发，最后的话语轻得几近气音，饱含着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珍视与后怕：
“风……舍不得吃……永远都……舍不得的……”
“因为……吃掉了……它自己……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这一次，怀中的扶苏月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她绵长深沉的呼吸，如同最安宁的回应。
只是，那残留在她唇角的、极淡的笑意，似乎……在灯火的微光下，无声地晕染开，加深了些许。
童磨久久地、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安详的睡颜，仿佛要将这一刻的永恒刻入他冰冷血液的每一滴。
七彩的眼眸深处，翻涌的情绪如同风暴过后的深海，逐渐沉淀、平息，最终归于一片前所未有的、澄澈而柔和的宁静。
在这片由雨声与呼吸交织成的、独属于他和她的静谧天堂里，他那颗扭曲而漫长的、恶鬼的心脏，在凝视着怀中这抹唯一的月光时，终于清晰地、平静而满足地跳动了一下。
这，便是他所能想象到的，最完满的结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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