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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磨的照料因此变得更加细致入微,甚至到了寸步不离的地步。
他几乎推拒了所有非必要、甚至部分必要的“教务”,将绝大多数时间与心神都耗在了这间温暖如春、药香弥漫的和室里。
外界信徒的祈愿、教团的运转,乃至无惨大人可能下达的指令,在这一刻,都显得遥远而无关紧要。
他会长时间地将她整个人圈在怀里,用自己天生冰凉的体温,巧妙地中和着汤婆子带来的些许燥热,让怀抱的温度始终维持在最让她感到舒适惬意的区间。
他喂药的动作已臻化境,娴熟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总能在那令人蹙眉的苦涩即将触及她喉底、引发不适呛咳的前一瞬,适时地递上温度恰到好处的、清甜润喉的蜜水,或是一小块入口即化、能迅速压下苦味的精致甜点。
这一日午后,依旧是灰蒙蒙的天色,融雪的湿冷气息即便隔着严实的门窗,也能隐约感知。
难得的,扶苏月的精神似乎被这暖意滋养,略微好转了一些。
一碗温补的汤药下肚后,她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被倦意席卷,陷入昏睡,而是依旧软软地靠在童磨的胸膛前,微微睁着那双淡金色的眸子。
目光没有具体的焦点,有些空茫地落在空气中随着气流缓缓浮动的、被光线照亮的细微尘埃上,仿佛在凝视着一段无形流逝的时光。
童磨一手稳稳地环抱着她纤细得不堪一握的腰肢,另一只手则有一下没一下地、极其轻柔地顺着她墨黑光滑、如同最上等绸缎般的长发。指尖穿过发丝的触感,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宁感。
室内静得仿佛能听到彼此心跳的节奏,虽然他的心跳早已停滞,但怀中人那微弱却持续的生命搏动,却成了他世界里最清晰的律动。
“月亮,”他忽然低声开口,打破了这片被暖意和药香浸泡的宁静。
他的声音褪去了所有面对外人时的空灵与疏离,只剩下一种独独对她展现的、低沉而温柔的质感,像大提琴最柔和的弦音,在寂静的空气里缓缓振动,“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扶苏月依偎在他怀里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动了一下,长长的、如同蝶翼般的睫毛颤动了几下,似乎从那种神游物外的恍惚状态中被这句问话轻轻拉扯了回来。
她极慢地眨了眨眼,视线逐渐从虚空中聚焦,先是仰头看向他线条流畅的下颌,然后目光微微向上,最终落进他那双此刻沉淀着柔和光晕、仿佛将窗外所有灰暗天光都吸纳进去的七彩眼眸深处。
她没有立刻回答,苍白的唇瓣微微抿了抿,仿佛在努力调动百年前那个遥远清晨的记忆碎片。
渐渐地,一抹极浅淡、却无比真实而清晰的弧度,如同初春湖面解冻时第一道涟漪,在她唇角缓缓漾开。
“……记得。”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久病虚弱特有的气音,吐字却异常清晰,每个音节都像是经过仔细斟酌,“那天……殿堂里,其实光线并不算明亮,但你坐的地方,阴影尤其深重……可不知道为什么,你却显得……很显眼。”
她停顿了一下,微微蹙起秀气的眉毛,似乎在搜寻更贴切的词汇来形容那种矛盾的感觉,“你的眼睛……很特别。不像人的眼睛……倒像是……像是雨后天晴时,彩虹不小心掉进了最纯净的琉璃里,碎成了好多斑斓的颜色……很好看,但是……又好像隔着一层看不透的冰。”
童磨低低地笑了起来,胸腔传来沉闷而愉悦的震动,连带着扶苏月靠在他胸前的脸颊也能感受到那微小的振幅。
他没想到时隔百年,她会对初见的细节记忆得如此清晰,更没想到她会给出这样一番既天真稚气、又莫名精准戳中要害的形容。
这描述让他觉得新奇又愉悦,仿佛透过她的眼睛,重新审视了一遍那个连自己都觉得面目模糊的、空洞的“教祖”形象。
“是吗?”他饶有兴致地追问,指尖无意识地缠绕起她一缕光滑的发丝,细细把玩,“那……当时你看着那样一个坐在阴影深处、眼神大概也没什么温度的家伙……心里不怕吗?”
他刻意放慢了语速,七彩眼眸凝视着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一个……看起来就不像寻常人的‘教祖’?”
扶苏月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轻轻摇了摇头,几缕墨发随之拂过她苍白的脸颊。淡金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回忆的微光,那光芒纯净而肯定:“不怕。”
她回答得很快,很干脆,仿佛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你看起来……很孤独。好像……被全世界遗弃在那个华丽的座位上。”
她顿了顿,目光微微下垂,落在自己的手上,声音更轻了些,却带着一种洞悉的敏锐,“而且……你握着那把金扇子的手,绷得很紧,指节都泛白了。好像……在拼命抓住什么东西,又好像……在害怕什么东西会溜走,或者,在忍耐着什么……很难受的事情。”
“孤独”……“害怕”……“忍耐”……
这些词汇从她口中轻柔地吐出,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巧却精准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童磨心湖底那扇锈迹斑斑、连他自己都早已遗忘其存在的门锁。
一股陌生而汹涌的酸软感,毫无预兆地从心脏最深处翻涌上来,瞬间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那感觉并非疼痛,却比疼痛更加难以忍受,让他几乎想要蜷缩起来,又渴望将她更深地嵌入骨血。
他下意识地将环抱着她的手臂收得更紧些,仿佛这样才能抵御那股来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他低下头,额头几乎要抵上她的,七彩眼眸深深望进她清澈见底的眼底,那里面映照着他此刻微微失神的模样。
“那你呢?”他忍不住追问,声音因为那突如其来的情绪波动而带上了一丝几不可查的沙哑,这个问题,在他心底盘旋了百年,如同一个无声的烙印,从未向任何人、甚至向自己袒露过,此刻却如同挣脱了所有束缚,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渴求,“当时你站在光里……为什么……会对着阴影里的我,露出那样的笑容?”
那个笑容,纯净、温柔,带着悲悯与纵容,是他贫瘠荒芜的生命中接收到的第一缕、也是唯一一缕真正意义上的光。
扶苏月安静地回望着他,目光清澈得如同山涧最原始的溪流,没有一丝杂质,也没有任何闪躲。
她似乎真的认真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然后,用一种非常平静、甚至带着点理所当然的语气,给出了一个简单到极致,却足以在童磨那片情感荒漠里掀起滔天巨浪的回答:
“因为……”她微微偏了下头,淡金色的眸子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纯真的善意,“你看起来,需要那个笑容。”
需要……一个笑容?
如此简单。如此纯粹。不是出于怜悯,不是源于祈求,不是信徒对神佛的敬畏与讨好,甚至不是寻常意义上的善意。
仅仅是因为,在那个瞬间,她透过他完美无瑕的教祖外壳、透过他空洞的眼神和紧绷的手指,直观地感受到了他灵魂深处那片无边无际的荒芜与……“需要”。
一种汹涌的、完全超出他认知和理解范围的情感浪潮,如同积蓄了千年的雪崩,毫无预兆地、彻底地将他淹没。
那不是食欲,不是杀戮的冲动,不是毁灭的欲望,而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滚烫、更加……让他无所适从的东西。
它冲刷着他冰冷的骨骼,灼烧着他停滞的血液,让他这具早已死去的躯壳,感受到了某种类似于“活着”的、剧烈的震颤。
他猛地低下头,将脸深深埋进她纤细而脆弱的颈窝,贪婪地呼吸着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清苦中带着甘醇的药香,以及那份独属于她的、如同冬日暖阳晒透被褥后留下的、让人心安的气息。
这个动作近乎本能,仿佛只有通过这种极致的靠近,才能确认她的存在,才能平息内心那场翻天覆地、几乎要将他撕裂的震动。
扶苏月似乎清晰地感受到了他身体瞬间的僵硬和那不同寻常的、剧烈的情感波动。
她没有出声询问,只是异常温顺地任由他紧紧抱着,甚至,她抬起一只微凉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无声的安抚意味,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就像母亲安抚受惊的孩童。
这个细微的、充满包容与理解的举动,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童磨所有的理智防线。
他抬起头,七彩的眼眸中翻涌着从未有过的、复杂而浓烈到极致的情感风暴,那里面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崩塌了,又有什么东西在疯狂的废墟上破土而出,疯狂滋长。
他双手捧起她苍白的小脸,指尖带着难以抑制的微颤,目光灼灼地、如同最虔诚的信徒凝视他的神祇,又如同最饥饿的野兽锁定他的猎物,死死地锁住她:
“扶苏月,”他唤她的全名,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磨出来的,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害怕得到否定答案的恐惧与确认,“告诉我……实话告诉我……你后悔吗?后悔……在那个清晨踏入万世极乐教?后悔……遇见这样的我?后悔……选择留在我身边,留在这片……永恒的黑暗里?”
他从未如此刻这般不确定,如此像个害怕失去、渴望抓住最后一丝温暖的、渺小而又真实的凡人。
扶苏月静静地回望着他,看着他眼中那份几乎要满溢出来的、赤裸裸的不安、渴望、以及深埋的脆弱。
她没有立刻用言语回答,只是伸出微凉而纤细的手指,轻柔地拂过他微微泛红、甚至有些湿润的眼角,动作温柔得不可思议,像是在擦拭一件绝世珍宝上偶然沾染的尘埃,充满了珍视与疼惜。
然后,她笑了。那笑容很轻,很淡,如同月光穿透薄云,悄然洒落湖面,却瞬间照亮了她苍白的面容,也像一道温暖而强大的力量,骤然穿透了童磨那片动荡不安、濒临崩溃的心海。
“不后悔。”她的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的坚定,那坚定源于灵魂最深处,如同最古老而神圣的誓言,穿越了百年的时光,在此刻重重落下,“童磨,遇见你,是我漫长到几乎看不到尽头的生命里……发生的,最好的事情。”
说完,她微微仰起头,主动将自己微凉而柔软的唇,印在了他同样冰凉、却微微颤抖的唇上。
这是一个不带任何情欲色彩的吻,纯粹是安慰,是理解,是毫无保留的接纳,是跨越了物种、生死、光明与黑暗的……无声的承诺。
刹那间,童磨感觉那支撑了他百年、名为“虚无”与“伪装”的厚重冰壳,在这一吻之下,彻底碎裂、消融,蒸发殆尽。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滚烫的、充盈的、几乎要让他窒息灭顶的巨大满足感与归属感。
仿佛漂泊了无数世纪的孤魂,终于找到了唯一的彼岸;仿佛永恒的黑夜,终于拥抱了它专属的、永不陨落的月亮。
他紧紧地、紧紧地将她拥在怀里,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揉碎,却又小心地避开了所有可能让她不适的部位。他将脸埋在她的发间,贪婪地汲取着那份让他灵魂得以安宁的气息。
童磨想,或许他穷尽永恒,也无法真正理解人类口中那些复杂的爱恨情仇。但他此刻确凿无疑地知道,怀中的这轮月亮,就是他存在的全部意义。
是她,填补了他与生俱来的空洞;是她,让他这具行尸走肉般的恶鬼之躯,第一次感受到了何为“活着”的悸动。
至于未来是更加漫长的永恒黑夜,还是终将迎来毁灭的黎明,于他而言,都已不再重要。
只要她在怀中,永夜,亦是极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