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府,听雪轩。
此处是王府最僻静的院落,与主人君临渊的气质如出一辙——清冷,简朴,除却几丛翠竹、一方石台、一池枯荷,再无多余装饰。书房内,更是只有满架经书、一张宽大书案、一副棋盘,以及常年萦绕的檀香。
君临渊正襟危坐于书案后,手中执笔,临摹的却并非佛经,而是一幅前朝大家的山水。笔锋遒劲,墨色淋漓,勾勒出远山苍茫、寒江独钓的意境。画中那孤舟蓑笠翁的背影,透着一股与世隔绝的寂寥。
管事悄无声息地进来,将一沓文书放在案角,低声道:“王爷,礼部送来的祭祀流程细则,还有……九殿下那边递来的初步协理条陈。”
君临渊笔尖未停,只淡淡“嗯”了一声。
管事犹豫了一下,又道:“九殿下遣人递话,说他才疏学浅,恐有疏漏,条陈只是浅见,若王爷得空,恳请指点一二。”说着,将一份装帧素雅的册子,轻轻放在了那沓文书的最上方。
羊皮纸封面,字迹清秀工整,甚至能看出书写者腕力不足导致的些许虚浮,但一笔一划,极为认真。
君临渊的目光终于从画卷上移开,落在了那册子上。他放下笔,拿起册子,翻开。
条陈内容并不出奇,无非是参照旧例,对一些细节提出了补充和确认。但让君临渊指尖微顿的,是其中几处用朱笔细心地标出的疑问和建议。比如,祭祀当日各皇子站位顺序的微妙调整建议,更符合长幼尊卑且避免拥挤;又比如,祭品采买的分项明细与往年对比,指出了几处可能虚高的花费。
建议谈不上多高明,甚至有些稚嫩,但角度细致,考虑周到,最关键的是——全然出于“办好差事、节省用度、避免纷争”的公心,没有一丝一毫为自己揽功或打压他人的私心。
在这人人恨不得踩着他往上爬的皇宫,这份“公心”,显得如此突兀,又如此……刻意。
君临渊仿佛能看到那个病弱的少年,如何在深夜里,一边压抑着咳嗽,一边就着昏黄的灯火,仔细查阅典籍,认真书写。苍白的手指,专注的眼神……
他合上册子,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封皮。
“王爷,”管事小心观察着他的神色,“九殿下那边……可要回话?”
君临渊沉默片刻,将册子放回原处:“告诉礼部,九皇子所提站位调整,可采纳。祭品采买一项,着内务府重新核价。”
“是。”管事应下,心中诧异。王爷向来不理会这些琐事细节,更少有为哪位皇子开口,哪怕只是采纳一个无关紧要的建议。这九皇子……似乎有些不同。
管事退下后,书房内重归寂静。君临渊重新提起笔,却迟迟未落。
画纸上,那孤舟蓑笠翁的背影,不知何时,竟与记忆中佛堂那个单薄跪坐、眼神脆弱而执着的少年身影,隐隐重叠。
他想起那双雾蒙蒙的、仿佛盛着无尽愁绪与渴望的眼眸,想起他抓住自己手臂时,那透过衣料传来的、不正常的微热与颤抖,还有那一声带着依赖与试探的“王爷”。
一个极轻的、几乎无声的念头,毫无征兆地划过心湖。快得连他自己都怔了一下。
他修佛多年,自认早已勘破红尘,不为外物所动。权位、美色、纷争,于他不过过眼云烟。他留在朝堂,只因先帝托付,只为维持这江山基本的稳定,静待一个或许永远不会出现的、真正的明主。
可这个突然闯入视线的九皇子……像一颗投入古潭的石子。看似无力,激起的涟漪却缓慢而持续地扩散。
他的病弱,他的“孝心”,他的“公心”,甚至他那些小心翼翼的试探……是真?是假?是无奈求生下的本能,还是……别有所图?
君临渊闭上眼,指间那串伴随他多年的沉香佛珠,触感温润。他低声诵念了几句经文,试图驱散心头那缕莫名的烦扰。
然而,那缕清苦的药香,那双含着水光的眼眸,还有那份工整条陈上朱笔的标注,却清晰地印在了脑海。
佛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可若这“相”背后,藏着连他都一时看不透的执着与机心呢?
窗外的雪光映在他清俊的侧脸上,明明灭灭。良久,他重新睁开眼,眸中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平静。
只是那平静的深处,一丝极其微小的探究与兴味,如同冰层下悄然涌动的水流,已然滋生。
他将未完成的画卷轻轻卷起,放在一旁。或许,这场祭祀,比他预想的,要有点意思。
他倒要看看,这位看似纯良无害的九皇子,究竟能走到哪一步。而他心中那因这石子泛起的微澜,又将归于何处。
佛心微澜,是为劫起,还是缘生?
无人知晓。
唯有案头那册素雅的协理条陈,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一个无声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