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之后，无妄的竹舍仿佛真正有了“人烟”。
惜年不再是那个怯生生的访客，而是理直气壮的女主人。她的衣物与无妄雪白的袍服并排挂在竹制的衣桁上，她带来的那些粗陶罐里插着的野花，在他那些价值连城的法器旁肆意绽放，形成一种奇异又和谐的景致。
无妄依旧是那个守护一方的仙人，行事依旧带着亘古的韵律。但所有熟悉他的人都隐隐感觉到，仙人身上那股万年不化的孤寒，似乎被什么东西悄然中和了。他依旧沉默，但那份沉默不再令人望而生畏，反而透着一种沉淀后的温宁。
偶尔有求上山的村民，会惊愕地看到，那位高高在上的仙人，会极其自然地为身边那个活泼的少女拂去发间的落花，会在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时，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查的纵容笑意。甚至有人传闻，曾见那少女踮着脚，将咬了一口的甜糕塞入仙人口中，而仙人……竟真的低头尝了。
这些细微的改变，如同春风化雨，无声却深刻地改变着这片孤山的气息。
然而，平静之下，亦有暗流。
惜年有时会在深夜莫名惊醒，心口处传来一阵细微却尖锐的刺痛，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流逝。她不敢声张，只悄悄按住胸口，待那感觉过去，便重新蜷缩进身后那个温暖坚实的怀抱，仿佛这样才能汲取到对抗未知的力量。
无妄在她惊醒的刹那便会察觉。他不动声色，只是将她拥得更紧，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那双在黑暗中睁开的眼眸，却锐利如鹰隼，里面翻涌着深沉的了然与一丝被强行压制的忧虑。
他比谁都清楚，凡人之躯，如何能长久承受神明命格深处自然散逸的磅礴气息？朝夕相处，肌肤相亲，他的神力，他的存在本身，于她而言，既是蜜糖，亦是缓慢侵蚀的毒药。这便是跨越仙凡界限，必须付出的代价。
一日午后，惜年伏在案几旁，看无妄煮茶。泉水在陶壶中咕嘟作响，白雾氤氲，模糊了他清冷的眉眼。她看着看着，眼皮渐渐沉重，竟就这般睡了过去。
无妄煮茶的动作微微一顿。他放下茶匙，走到她身边，静静凝视她的睡颜。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她脸上，可以清晰地看到，她比初来时清减了些许，眼下也带着淡淡的青影。
他伸出手指，极轻地拂过她的脸颊，动作温柔得如同触碰晨露。然后，他的指尖缓缓下移，悬停在她心口的位置，并未触碰，却能感受到那里气机的微弱紊乱。
他闭上眼，无声地叹息。那叹息里，带着千钧之重。
“看够了么？”惜年不知何时醒了，睁开眼，正对上他未来得及收回的、充满复杂情绪的目光。她抓住他悬在半空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蹭了蹭，笑得没心没肺，“是不是觉得我睡着的样子特别好看？”
无妄反手握住她的手，指腹摩挲着她微凉的指尖。“嗯。”他低低应了一声，将她拉起来，揽入怀中，让她坐在自己膝上，下巴搁在她肩头，像抱着一件稀世珍宝。
“惜年。”他忽然连名带姓地叫她，声音低沉。
“嗯？”惜年把玩着他一缕银发，漫应着。
“若有一天……”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语，声音里带着一种惜年从未听过的艰涩，“……你需要离开一段时间，会听话吗？”
惜年玩耍的动作猛地停住。她抬起头，想去看他的表情，却被他更紧地按在怀里，不让她看见他此刻的眼神。
她的心猛地一沉，那股莫名的不安再次浮现。她沉默了片刻，然后用力抱住他的腰，声音闷闷地从他怀中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固执：
“不听话。”她抬起头，眼睛亮得惊人，直视着他，“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别想甩开我，一次也不行。”
无妄看着她眼中那份与前世如出一辙的、近乎偏执的执着，所有准备好的、劝她暂时离开以保平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败下阵来。
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将所有的忧虑与决绝都藏进这个温柔的动作里。
“好。”他最终只是这样说，“那就不走。”
既然她不愿离开，那他便倾尽所有，与这天命，争上一争。
窗外，云卷云舒，时光依旧静静流淌。只是在这份愈发浓稠的甜蜜之下，一丝命运的阴影，已悄然蔓延开来，等待着某个临界点的爆发。而紧紧相拥的两人，一个心知肚明，一个懵懂却坚定，都选择了无视那近在咫尺的暗礁，只顾汲取着眼下片刻的温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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