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米花百货公司，人潮涌动。空气里混杂着化妆品甜腻的香气、新衣服的纤维味、以及食物广场飘来的油炸食品气息。嘈杂的说话声、广播促销广告、孩童的嬉闹，汇聚成一片令人头晕目眩的声浪。

伏特加很不喜欢这种地方。

人多，视线杂乱，监控密集，逃生通道不可控。每一个因素都违背他行动的信条。但今天，他不得不来。目标人物——一个与组织有间接资金往来、最近却有些不安分的建材公司社长——下午会在这里三层的会员沙龙与情人秘密约会。琴酒需要几张“清晰”的照片，作为后续“提醒”的素材。

他穿着一身毫不起眼的深灰色夹克和同色系长裤，戴着普通的黑框平光眼镜和一顶鸭舌帽，混在人群中，像个周末出来采购的普通上班族。只是那过于挺直的身姿和墨镜后习惯性快速扫视环境的冰冷目光，依旧与周围松弛的氛围格格不入。

他搭扶梯上到三层，在目标沙龙对面的开放式书店找了个靠窗的位置，拿起一本厚厚的建筑图册，摊开。从这个角度，透过书架缝隙，可以清晰地看到沙龙入口的皮质沙发。他调整了一下眼镜腿上伪装成装饰的微型摄像头，焦距对准。

等待。嘈杂的环境让他神经紧绷。每一次不经意的碰撞，每一个长时间停留的视线，都会引起他下意识的警觉和评估。他必须分出一部分精力维持“普通顾客”的松弛感，这比潜伏在寂静的黑暗里更耗神。

就在他第五次确认目标尚未出现时，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浅米色的针织开衫，深蓝色棉质长裙，蜜糖色的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手里拎着一个印有超市Logo的环保袋，正从斜对面的家居用品区走出来。

是久田奈奈。

她似乎刚买完东西，袋子里装着几卷厨房用纸和新的洗碗海绵。她微微低着头，似乎在查看手里的购物清单，脚步不紧不慢，朝着扶梯方向走去。阳光从巨大的玻璃天窗洒下，落在她身上，柔和了她周身的气息，让她在这片喧嚣混乱中，显得异常宁静。

伏特加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他立刻移开目光，重新聚焦在书店玻璃窗的反光上，利用反光观察她的动向。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了一拍，不是紧张，而是一种更复杂的、混杂着惊讶和一丝……被闯入领地的轻微焦躁。

她怎么会在这里？这个时间，她通常应该在店里准备午市。

奈奈没有注意到他。她走到扶梯口，似乎犹豫了一下，抬头看了看楼层指示牌，然后转向了通往四层——美食广场和生鲜超市——的扶梯。

伏特加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追随了她几秒，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向上移动的扶梯尽头。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书店窗外的沙龙入口。目标尚未出现。

但方才那惊鸿一瞥的画面，却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扰乱了他冰封般的专注。他想起她店里那盏温暖的灯，想起辣味噌炖牛筋的香气，想起她递过来那杯冰麦茶时手指的温度。

这里太吵，太乱，太多不可控的因素。她不应该出现在他的“工作”场景附近，哪怕只是巧合。

一丝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保护欲（或者说，占有性的警惕）悄然升起。他需要确认她只是来购物，很快就会离开这个区域。

他保持着翻看建筑图册的姿势，指尖在页面上无意识地摩挲，墨镜后的目光却借助玻璃反光，持续留意着四层扶梯口的方向。

大约十分钟后，奈奈的身影再次出现。她手里的环保袋似乎沉了一些，大概买了食材。她随着人流走下扶梯，在三层略作停留，看了看旁边一家厨具店的促销招牌，似乎有些兴趣，但最终还是摇了摇头，继续向二层扶梯走去。

伏特加微微松了口气。她正在离开。

然而，就在奈奈即将踏上通往二层的下行扶梯时，意外发生了。

一个六七岁、追逐着气球的小男孩猛地从旁边玩具店冲出来，一头撞在了奈奈身侧！

“啊！”奈奈猝不及防，被撞得踉跄了一下，手里的环保袋脱手飞出，袋子里的东西——几颗土豆、一盒鸡蛋、还有刚买的厨房卷纸——稀里哗啦撒了一地。土豆滚得到处都是，那盒鸡蛋砸在地上，蛋清蛋黄立刻溅开一片狼藉。

小男孩自己也摔倒了，哇哇大哭起来。孩子的母亲急忙跑过来，一边扶起孩子，一边连声向奈奈道歉。

奈奈站稳身体，脸色有些发白，先是下意识摸了摸被撞到的腰部，然后看着地上的一片混乱，尤其是那盒破碎的鸡蛋和流淌的蛋液，露出了明显的懊恼和无奈。

她蹲下身，试图收拾。但鸡蛋液黏腻滑溜，土豆滚到了远处，卷纸也沾上了污渍。周围人流穿梭，有人投来好奇或厌烦的一瞥，却无人停下帮忙。孩子的母亲忙着哄孩子，也无暇他顾。

伏特加在书店里，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的手指捏紧了书页边缘，纸张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麻烦。意外的，琐碎的，与他任务无关的麻烦。

但他看到奈奈蹲在那里，有些笨拙地试图用纸巾去擦蛋液，指尖很快沾上黏腻，眉头苦恼地蹙起，侧脸在商场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无措和孤立无援。

他的脚，像是不受自己控制，离开了书店那个隐蔽的观察点。

他穿过稀疏的人流，走到那摊狼藉旁边。高大的身影遮住了部分光线，投下一片阴影。

奈奈感觉到有人靠近，抬起头。

当她看清来人的脸时，眼睛瞬间睁大了，满是惊愕：“鱼、鱼冢先生？”

伏特加没有看她，也没有说话。他蹲下身——这个动作由他做来，依旧带着一种刻板的规整感。他先是将滚到远处的土豆一个个捡回来，放进还没完全破损的环保袋。然后，他从自己夹克内侧口袋（天知道为什么他会随身带着）拿出一包未开封的消毒湿巾，撕开，抽出几张，没有去擦蛋液，而是先递给了奈奈。

“手。”他声音低沉。

奈奈愣愣地接过湿巾，擦掉手指上的蛋清。

接着，伏特加用剩下的湿巾，快速而有效地清理起地上的蛋液。他的动作并不温柔，甚至有些粗暴，但效率极高，几下就把主要的黏腻物吸附起来。对于沾染了污渍的厨房卷纸，他直接团起，扔进旁边的垃圾桶。最后，他将破损的鸡蛋盒和用过的湿巾也一并收拾干净。

整个过程不到两分钟。地上只剩下一点不明显的水渍。

孩子的母亲这时才哄好孩子，抱着还在抽噎的小男孩，再次对奈奈鞠躬道歉。奈奈连忙摆手说没关系。

伏特加站起身，手里拎着那个重新装好、但显然轻了不少的环保袋。他看向奈奈，墨镜后的目光落在她刚才被撞到的腰部：“没事？”

“没、没事，只是吓了一跳。”奈奈连忙摇头，脸上还带着未褪的惊讶和一丝……窘迫？在这种地方，以这种方式遇到他，实在太意外了。“谢谢您，鱼冢先生，真是……太巧了。”

巧？伏特加不置可否。他看了一眼腕表——目标预定的时间快到了。

“走。”他说，不是询问，而是简单的陈述。同时，他极其自然地接过了奈奈手里那个轻飘飘的袋子，将自己手里那个装着土豆的袋子也一并拎着。

“啊？可是……”奈奈想说自己还要去买鸡蛋。

“楼下有超市。”他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简短地说，然后迈开脚步，朝着通往二层的扶梯走去。步伐不快，但有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奈奈只好跟上。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喧闹的商场里。他高大沉默，她纤细温婉，看起来竟有种奇异的和谐。

伏特加用眼角余光警惕着周围，同时确保奈奈在自己侧后方一步的距离。他将她与嘈杂的人群隔开，像一道移动的、无声的屏障。

他们下到二层，找到一家生鲜超市。伏特加在门口停下，将袋子还给奈奈。“去买。”

“呃……好的。”奈奈接过袋子，走进超市。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背上，如芒在背，却又奇异地让她感到安心。

她快速重新选了一盒鸡蛋，又补充了点别的食材。结账时，她回头看了一眼。他果然还站在超市入口附近，背靠着柱子，微微低着头，鸭舌帽的帽檐遮住了大半张脸，但那挺直的身姿和生人勿近的气场，依然醒目。

奈奈提着重新装满的袋子走出来。他直起身，再次接过了她手里最重的那个袋子。

“鱼冢先生，您今天也来买东西吗？”奈奈试图让气氛自然一点。

“……嗯。”伏特加含糊地应了一声。

“真是麻烦您了。”奈奈小声说，心里却涌动着复杂的情绪。这偶遇太突然，他的出手相助也太……及时了。简直像是……他一直看着一样。

这个念头让她心里微微一悸。

他们走到商场一楼出口。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

“我……我该回店里了。”奈奈说，指了指商店街的方向，“今天真的非常感谢您，鱼冢先生。”

伏特加将袋子递还给她，点了点头。他的目光透过镜片，在她脸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瞬，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吐出两个字：“小心。”

然后，他转身，重新汇入商场门口进出的人流，高大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旋转门后。

奈奈提着袋子，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怔忡了片刻。腰侧被撞到的地方隐隐作痛，指尖仿佛还残留着消毒湿巾冰凉的气息，鼻尖似乎还能闻到商场里混杂的味道，以及……靠近他时，那股熟悉的、冷冽的、让人安心的感觉。

这真的只是巧合吗？

而此刻，三楼的书店里，伏特加已经回到了原先的位置。建筑图册还摊开在原页。他看了一眼腕表，比预定时间晚了四分钟。

就在他抬眼的瞬间，目标人物——那个脑满肠肥的建材社长，搂着一个年轻女人的腰，有说有笑地走进了对面的会员沙龙。

伏特加迅速调整状态，所有关于商场偶遇、破碎鸡蛋、无措神情的杂念被彻底清除。他微微调整眼镜腿，摄像头无声地对准了沙龙入口的沙发区域。

眼神重新变得冰冷、专注、毫无波澜。

仿佛刚才那场短暂的、充满烟火气的“偶遇”和救援，从未发生。

他只是伏特加。组织的眼睛和手。

而他需要拍下清晰的“素材”，完成任务。

商场外，阳光正好。

奈奈提着沉重的购物袋，慢慢走在回店的路上。心里那个关于“鱼冢三郎”的谜团，似乎又缠绕上了新的、更令人困惑的丝线。

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她不知道。

但至少，在刚才那片混乱和孤立无援中，他出现了。

像一座沉默的山，挡开了所有令人不安的视线和麻烦。

这本身，就足够让她在困惑之余，感到一丝隐秘的、扎根于心底的暖意。

商场里的“偶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