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彻底站稳了脚跟，空气里浮动着花粉和新生绿叶的甜腥气。久田奈奈决定为晚市增添一道新菜——辣味噌炖牛筋。这道菜耗时颇长，牛筋需要文火慢炖至酥烂入味，辣味噌的调配更是关键，既要激发味噌的醇厚，又要让辣意层次分明，不过分灼烧，而是丝丝缕缕地渗透。
她花了一整个下午准备。牛筋焯水，撇去浮沫，放入砂锅，加入昆布高汤、清酒、姜片，小火咕嘟着。另一口小锅里，她用三种不同产地的味噌，混合自家研磨的辣椒粉、少许蜂蜜和柑橘皮屑，慢慢搅匀，调制出深红褐色、香气复杂浓郁的辣味噌酱。
傍晚时分，砂锅里的牛筋已经炖得半透明，用筷子轻轻一戳就能陷进去。她舀出几勺浓郁的原汤，与辣味噌酱在炒锅中融合，慢慢收汁，直到酱汁变得浓稠光亮，再将酥烂的牛筋倒回砂锅，让每一块都裹上红亮的酱汁。最后撒上一把葱花。
辣味噌特有的、咸鲜中带着侵略性辛香的霸道香气，瞬间席卷了整个小店，甚至透过门缝飘到了街上。
鱼冢三郎推门进来时，被这扑面而来的、陌生的浓郁气味冲得脚步微顿。这味道和他熟悉的关东煮的清淡、茶泡饭的素雅截然不同，充满了刺激性和某种……厚重的暖意。
“晚上好，鱼冢先生。”奈奈从厨房探出头，鼻尖上还沾着一点酱汁，眼睛亮闪闪的，带着试验新菜品的兴奋，“今天有新菜哦，辣味噌炖牛筋，要不要试试看？我正愁没有第一个试吃的人呢。”
她的语气轻松自然，像在分享一个有趣的小秘密，带着点孩子气的期待。
新菜。试吃。
鱼冢三郎沉默地走向座位。他其实对“辣”没什么特别偏好，组织的安全屋里不会出现这种需要精细调配的复杂口味，任务中更不会在意食物。但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那句“不要”在喉咙里滚了滚，变成了一个沉闷的：“……嗯。”
奈奈的笑容立刻灿烂起来：“太好了！稍等，马上就好！”她转身回厨房，小心翼翼地盛出一小砂锅，配上热气腾腾的白米饭和一小碟清爽的腌黄瓜。
砂锅放在他面前，盖子还没掀开，那霸道辛鲜的香气已经更加具体地萦绕在鼻端。红亮的酱汁从锅盖边缘微微溢出，葱花碧绿。
奈奈紧张地站在桌边，双手无意识地揪着围裙边：“我第一次做这个辣度……不知道合不合适。要是太辣了，一定要告诉我。”
他点了点头，揭开砂锅盖。热气“噗”地腾起，混合着味噌、辣椒、炖煮肉类的浓郁香气，直冲面门。深红褐色的酱汁包裹着颤巍巍、半透明的牛筋，油脂和胶质在灯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
他拿起筷子，夹起一块牛筋。炖得极透，几乎不需要咀嚼，舌尖一抿，那酥烂胶质的口感便化开，随即，味噌深沉咸鲜的底味涌上，紧接着——辣意来了。
不是尖锐的刺痛，而是缓慢的、有层次的渗透。先是舌尖感受到一丝明确的灼热，然后那热感顺着味蕾扩散，带着辣椒粉的香气和一丝极细微的、来自蜂蜜的甜，最后是柑橘皮屑若有若无的清新，稍稍解了那厚重的腻。
很辣。比他平时接触的任何食物都辣。但这辣意被醇厚的味噌和牛筋的丰腴完美包裹，形成一种奇特的、令人上瘾的刺激感。
他沉默地吃着，一口牛筋，一口米饭。额角很快沁出细密的汗珠。他吃辣的反应很直接，不出声，不喘气，只是鼻息略微加重，冷硬的脸部线条在热气蒸腾和辣意刺激下，似乎柔和了那么一丝丝。
奈奈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看到他额头的汗，看到他吞咽时喉结明显的滚动，看到他夹菜的速度并没有减慢。没有皱眉，没有吐舌头，但也没有说“好吃”。
“……怎么样？”她忍不住又问，声音里透着急切。
鱼冢三郎停下筷子，抬头“看”了她一眼。墨镜边缘也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白汽。他似乎在斟酌词汇，半晌，才简短地说：“……辣。”
“啊，果然还是太辣了吗？”奈奈有些失望，肩膀垮下来一点，“我就担心辣椒粉放多了……下次我减一点量，或者换种辣椒……”
“不用。”他打断她，声音因为辣意而比平时更低沉沙哑，“……刚好。”
刚好？
奈奈的眼睛重新亮起来：“真的吗？味道呢？咸淡怎么样？牛筋够不够烂？”
“……很好。”他又夹起一块，送入嘴中，用实际行动表达了认可。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下，没入衣领。他抬手，用手背随意地抹了一下。
这个略显粗粝却极其生活化的动作，让奈奈的心轻轻动了一下。她见过他冷静收拾残局的样子，见过他笨拙煮面的样子，见过他疲惫沉默的样子，却是第一次见他被食物辣出汗，做出这样随意的反应。
好像……离那个冰冷遥远的身影，更近了一点。
“那就好！”奈奈开心地笑了，转身从柜台后拿出一瓶冰镇的麦茶，倒了一杯放在他手边，“给，解解辣。”
他端起杯子，冰凉的液体滑过被辣意灼烧的食道，带来舒畅的缓解。他喝了一大口，放下杯子，继续对付那锅红亮的炖牛筋。
奈奈没有再打扰他，回到柜台后，也开始吃自己的晚餐——同款的辣味噌炖牛筋，不过她的那一份辣味减半。她一边吃，一边忍不住偷偷看他。
他吃得很专注，很认真。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黑发，让他看起来比平时多了几分……人气？他甚至解开了黑色外套最上面的两颗扣子，露出里面深灰色T恤的领口和一小片锁骨。
奈奈的脸微微发热，移开视线。
砂锅很快见了底，连酱汁都被他用米饭刮得干干净净。一大碗米饭也吃完了。他额头的汗还没干，嘴唇被辣得有些发红，在冷硬的脸上显得有些突兀的……性感。
这个词冒出来的时候，奈奈自己都吓了一跳，连忙低头喝汤。
他放下碗筷，拿起那杯冰麦茶，将剩下的半杯一饮而尽。然后，他长长地、几不可闻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完成了某项艰巨的任务，又像是某种极致的满足。
“饱了？”奈奈问。
“嗯。”他点头，声音依旧有些沙哑，但带着一种吃饱后的松弛感。
“太好了。”奈奈由衷地高兴，走过来收拾碗筷，“谢谢你当我的试吃员，鱼冢先生。我会把这道菜加到菜单上的。”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她动作轻快地将砂锅和碗碟收走。辣意带来的热度还残留在胃里，蔓延到四肢，驱散了夜晚惯有的、从骨子里透出的寒意。嘴里还残留着味噌的咸鲜和辣椒灼热的余韵，混合着冰麦茶的清爽。
很奇特的体验。很……舒服。
奈奈在厨房清洗，水流声哗哗。他坐在原地，没有立刻离开。辣意让他的思维比平时稍微迟缓，也更放松。他看着她晃动的背影，听着熟悉的水声，鼻尖还萦绕着那股霸道又温暖的香气。
这间小店，这个做辣味噌炖牛筋的女人，这些简单重复的日常，像一张细密柔软的网，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已经将他悄然缠绕。
而他，似乎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样，想要挣脱。
“我走了。”他站起身，声音恢复了些许平时的平稳。
“好，路上小心。”奈奈擦着手走出来。
他走到门口，手搭在门把上，顿了顿，回过头。暖黄的灯光下，她站在那里，脸上带着满足的、浅浅的笑容，嘴唇也因为吃了辣而格外红润，眼睛里映着光，清澈见底。
“……晚安。”他说。
“晚安，鱼冢先生。”奈奈笑着回应。
他推门走入夜色。晚风带着凉意，吹在发热的皮肤上，很舒服。嘴里那股辣味，仿佛还顽固地存在着，提醒着刚才那顿不同寻常的晚餐。
而在街道对面的阴影里，波本收起了望远镜。他刚才清楚地看到了伏特加吃辣时的反应，看到了他出汗，解扣子，甚至最后那声几不可闻的喟叹。也看到了奈奈脸上那种混合着成就感、关切和某种更深柔情的表情。
试吃新菜。
多么温馨寻常的场景。寻常到几乎让他忘记，那个正在试吃的男人，是几个小时前可能还在执行清理任务的伏特加。
波本的手指轻轻敲击着窗棂。
伏特加正在以惊人的速度，融入这种“寻常”里。不是伪装，更像是……一种沉溺。
这很危险。对伏特加是，对组织可能是，但对那个叫久田奈奈的女人，绝对是灭顶之灾。
但他需要证据，更确凿的证据，证明这种“沉溺”已经深到足以成为撬动琴酒和伏特加的杠杆，同时又不会在动手前就打草惊蛇，害死那个无辜的厨师。
辣味噌炖牛筋的香气，似乎隔着一整条街，还能隐约闻到。
波本转身离开窗边，嘴角噙着一丝冰冷的、玩味的笑意。
或许，他该找个机会，也去尝尝那道让伏特加都辣出汗的“新菜”了。
亲自去感受一下，那间看似普通的小店里，究竟烹煮着怎样一种，能让黑暗为之停留的“温度”。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