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底踩在青石上,一声声像敲在心口。我没坐轿辇,从凤仪宫一路走到乾清宫,衣摆沾了晨露,鞋尖湿冷,像是踏着一层薄冰前行。
宫道空旷,两旁宫人见我来了,纷纷低头避让,连呼吸都放轻了。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太子膳食中毒,陛下震怒,第一个召见的不是太医,不是内务总管,是我这个掌六宫事务的太子妃。他们觉得,我要倒了。
可他们不知道,我手里攥着的这张纸条,比圣旨还烫手。
宫婉儿塞给我的密报只写了半页,字迹潦草,却字字如刀:\
“柳如烟,三会北狄细作,最后一次,前月十五,城西‘济安堂’后院密谈逾半个时辰。对方身着药童粗衣,实为北狄鹰卫乔装。”
我边走边在心里过了一遍证据链。\
猫吃了桂花糕,抽搐而亡,毒是断肠草混鹤顶红,烈性,但慢发,专挑进食后一个时辰发作——正好是太子早朝归来的时辰。\
而今日送去东宫的汤羹,用的是南厨新送的鹿茸片,这味药,是柳贵妃昨日亲口吩咐“特供太子补身”才准入膳的。
他们想用太子的命,压我认罪。\
可他们忘了,我沈知微在军营长大,见惯死人,也见惯栽赃。
乾清宫前,铜炉燃着安神香,青烟缭绕,混着晨雾,把整座大殿裹得像口棺材。\
侍卫高声通报:“太子妃沈氏,奉诏觐见——”
我抬步跨过门槛,金砖映着未熄的烛火,光影在脸上跳动,像刀光。
殿上,皇帝坐在龙椅上,脸色铁青,手里攥着一份折子,指节发白。\
李承曜站在阶下,背脊挺直,眉心锁成一个“川”字。他看见我,眼神闪了一下,像是想说什么,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臣妾参见陛下,参见殿下。”\
我跪地叩首,动作不疾不徐。
皇帝一拍案:“沈知微!六宫归你统辖,太子膳食竟被人下毒,你可知罪?!”
我没抬头,声音平得像结了冰的湖面:“陛下,若臣妾今日伏罪,明日史官该如何记这一笔?——太子中毒,太子妃先死。”
满殿一静。
皇帝呼吸一滞:“你这是何意?”
我缓缓抬头,直视龙座:“臣妾昨夜已命人试毒。柳贵妃所赠桂花糕,喂猫即毙。断肠草与鹤顶红混合,毒性迟发,专等太子早朝归来食用。而今日汤羹所用鹿茸,出自南厨,由柳贵妃亲批‘特供’。若非查验及时,此刻殿下已毒发半个时辰。”
“放肆!”李承曜猛然抬头,声音发紧,“你竟敢直指姑母?!”
我转头看他,嘴角轻轻一扯:“殿下,我不是直指,我是举证。你要护她,我不拦。可你有没有想过——那碗汤,若真进了你肚子,你现在还能站在这儿,对我大吼大叫吗?”
他愣住。
我往前一步,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那汤羹,本该是您最后一碗。”
他猛地一颤,像是被什么狠狠刺中,往后退了半步,嘴唇微微发白。
我知道这句话戳中了他。\
不是因为毒,是因为“最后一碗”这三个字。\
他记得大婚那夜,我端茶敬他,他没喝,放在案上,直到凉透。\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以妻子的身份,给他奉茶。
现在,有人想让他连“最后一碗”都没有。
皇帝盯着我,眼神锐利:“你有何证据?”
我从袖中抽出一张纸,双手呈上:“这是太医院验毒文书,猫尸已送去复检。另有一份密报,记录柳如烟半年内三次私会北狄细作,最后一次,就在前月十五,于城西‘济安堂’后院。”
内侍接过,递上龙案。
皇帝展开一看,眉头越皱越紧。
李承曜忽然冷笑:“荒谬!如烟是宫女出身,哪来的本事勾结外敌?你这是欲加之罪!”
我看着他,忽然笑了:“殿下,你觉得她只是个宫女?那你知不知道,她每月初七都会去慈云庵上香,而慈云庵的住持,是北狄潜伏二十年的‘影线’之一?你知不知道,她账上每月有三百两银子来路不明,是从西市驼铃钱庄提的现?你知不知道——”
我逼近一步,声音冷得像刀:“她根本不是什么无辜宫女,她是北狄埋进东宫的一把刀。而你,是她最好的掩护。”
“住口!”他怒吼,猛地伸手抓住我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
我疼得吸了口气,却没有挣脱。\
反而迎着他发红的眼睛,低声说:“李承曜,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他们不是想害我,是想杀你。”
他手一松,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
殿内死寂。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声悠长的通报——\
“太后驾到——”
所有人起身相迎。
萧太后缓步而入,披着一件玄色鹤氅,手执凤杖,发髻一丝不乱,眼神沉静如深潭。\
皇帝起身相迎,神色复杂,却没多言。
太后环视大殿,目光在我脸上停了一瞬,轻轻点头。\
然后她走到皇帝身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皇帝皱眉,却最终点了点头。
太后这才转向众人,声音不高,却压得住全场:“毒不在羹中。”\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李承曜,又落在我身上。\
“在人心。”
一句话,像一盆冷水,浇得满殿清醒。
她走到我面前,语气缓了下来:“知微,起来吧。赐座。”
宫人连忙搬来绣墩,放在我方才跪地的位置。\
我落座,与李承曜平级。\
满殿侧目。
没有人说话,但我知道,这一刻,宫里的风向变了。
太后悄然靠近我,在我耳边极轻地说:“此物,可通慈宁宫密道。危急时,直入偏殿佛龛第三格,叩三下。”
她将一枚青玉莲花佩塞进我掌心。\
玉质温润,触手生温,背面刻着一个极小的“萧”字。
我握紧,没说话,只轻轻点头。
皇帝终于开口:“传旨,彻查内膳司南厨,所有经手人员暂押。柳贵妃禁足宫中三日,待查清后再议。”
李承曜还想说什么,却被皇帝一眼制止。
“退下吧。”皇帝疲惫地摆手,“此事朕自有决断。”
我起身,行礼,转身离殿。
走出乾清宫大门那一刻,风扑面而来,带着寒意。\
我站在台阶上,抬头看了眼天。\
乌云压城,秋风卷着枯叶打在脸上,像刀割。
可我心里,却烧着一团火。
我知道,这一局,我赢了第一阵。\
但他们不会停。\
柳如烟也不会。
我抬步走下台阶,忽然觉得后背一凉,像是被什么盯住了。
我停下,回头。
廊下朱栏旁,站着一个素裙女子。\
柳如烟。
她站在寒雾里,指尖紧紧扣着栏杆,指节泛白。\
她看着我,嘴角慢慢扬起,勾出一抹笑。\
不是慌乱,不是恐惧。\
是冷笑。
她不怕。\
说明她还有后招。
我静静回视她,没躲,也没笑。\
只是把手伸进袖中,轻轻摩挲着那枚玉佩。
然后,我转身,继续走。
拐过宫道弯角,宫婉儿突然从假山后闪出,脸色发白,一把抓住我手腕:“娘娘!”
我示意她小声。
她迅速塞来一张字条,声音压得极低:“北狄使臣三日前已入京,化名‘胡商’,住西市驼铃客栈。昨夜,有人往柳贵妃宫中送过一只紫檀木匣,守门太监说,匣上有北狄图腾。”
我捏紧字条,指节发白。
原来如此。\
太子中毒,不过是开始。\
他们要的,是乱局。\
是朝纲动荡。\
是趁着新帝未立,内外合谋,动摇国本。
柳如烟不是争宠。\
她是替北狄,做内应。
我抬头望天,风更大了,卷着残叶扑在脸上,生疼。
可我笑了。
我握紧玉佩,低声说:“这一局,我接了。”
脚步未停,继续向前。
凤仪宫还远。\
可我知道,从今天起,没人再敢小看沈知微。
\[未完待续\]风把字条边缘卷起,刮过掌心,像北狄弯刀掠过沙场的刃口。
宫婉儿的手还搭在我腕上,指尖冰凉。她没说话,只用眼神钉住我——那眼神里有慌,有急,还有藏不住的一丝敬。她跟了我七年,从军营到东宫,见我杀过人、也见过我熬药守一夜,可从没见过我怕。现在她终于明白,我不是不怕,是知道该往哪出刀。
我将字条捻成细卷,塞进袖袋夹层。鹿茸片的事还没完,南厨那几个管事太监,一个都没动。他们不动,是因为背后有人没倒。柳贵妃禁足三日?笑话。她在宫里盘根三十年,一根手指头压下去,都能震塌半边内务司。
“西市驼铃客栈……”我低声念着,脚步未停,“昨夜送紫檀匣的人,长什么样?”
宫婉儿贴身跟着,声音压得几乎听不见:“守门太监说是个驼背老头,穿灰布袍,脚上却蹬着西域牛皮靴——走道不瘸,背是假驼。”
我眉心一跳。
北狄人擅易容,尤喜扮残避查。那靴子是关键,西市能买到的不多,驼铃钱庄后巷那家“乌图铺子”,专供鹰卫暗线。
“你去一趟刑部大牢。”我脚步微顿,侧头看她,“找上周抓的那个赌坊打手,叫阿七的。他在西市混了十年,认人比狗鼻子还灵。给他十两银,让他天黑前蹲到乌图铺门口,盯死进出所有人。”
她睁大眼:“娘娘,您要动手?”
“不动。”我继续走,语调平得像结霜的河面,“他们想乱,我就让他们更乱。一碗毒汤就想压我低头?好啊,那就看看,谁先熬不住。”
凤仪宫门在望,朱漆铜环映着天光,冷得刺眼。我抬步欲入,忽听得身后一阵急促脚步声,带着喘。
“太子妃娘娘!”
是个小太监,脸涨得通红,跪在阶下递上一块木牌:“东宫来报……今日膳食……全部换由北殿膳房供……说是……陛下口谕。”
我接过木牌,指尖摩挲那刻痕。
北殿膳房——隶属皇后旧系,二十年没掌过实权的地方。如今突然接管东宫饮食,还是“陛下口谕”。
不对。
皇帝今晨虽怒,但眼神犹疑,话不到底。他不是决断之人,尤其涉及柳家。这道令,八成是太后授意。
我冷笑一声,把木牌交给宫婉儿:“烧了。另传我令,凤仪宫厨房即日起加备三副食案,每日辰时送至东宫偏殿,注明‘太子妃亲验’。”
宫婉儿愣住:“可这不合规矩……”
“合不合规矩,等他活着吃饭再说。”我掀帘入内,声音落得干脆,“我要让所有人知道,从今天起,进太子嘴的东西,必须过我这一关。”
殿内熏香未散,是我惯用的松檀味,清苦,提神。我脱下外裳,刚坐下,便听见窗外有极轻的响动——像是竹叶碰瓦,又像指尖敲檐。
我不动,只端起茶盏吹了口气。
下一瞬,窗棂微动,一道黑影翻入,落地无声。
黑衣蒙面,腰佩短匕,动作干净利落。他单膝点地,低声道:“属下奉命守南厨井底暗格,昨夜有人取走一份名录,墨迹未干,抄录的是东宫近三月膳食记录,标注了太子每日常进之物、进食时辰、反应体征。”
我放下茶盏,瓷底磕在案上,发出一声脆响。
他们在摸规律。
不止要杀太子,还要精准控制毒性发作时间,最好是在朝会当场、百官面前——一击致命,天下大乱。
“名录残页呢?”
“抢回一半,其余被焚。”他递上焦边纸片,“但已辨出,有人在‘鹿茸’‘枸杞’‘茯苓’三项下画了双线,旁边注小字:‘缓发,合引’。”
我盯着那纸片,血一点点往头上涌。
这不是临时起意。他们早就在试毒。一点点调整剂量,观察反应,等一个最合适的时机。
而我昨天拦下的那碗汤,正是他们第一次真正动手。
“井底暗格还有别的吗?”
“有一枚铜扣,样式老旧,像是军中制式。属下查了,十年前边关溃败,阵亡将士遗物登记册里,有同款扣子,领用人……是柳如烟兄长。”
我猛地抬头。
柳如烟有个兄长?她从未提过。宫档记载,她是孤女入宫,籍贯模糊,身世不清。
可边关阵亡名单上,确有其兄,原为北境游骑营斥候,战死后尸骨无存。
“游骑营……”我喃喃道,“那是我父亲带的兵。”
黑衣人低头:“属下怀疑,她不是北狄安插的细作。她是回来报仇的。”
殿内忽然静得可怕。
窗外风止,香炉青烟笔直上升,像一根悬命的线。
我闭了闭眼。
军营大火,血染黄沙,父亲被诬通敌,满门抄斩,唯有我因年幼被送入宫中为婢,侥幸活命。那一夜,三百二十七人死于火海,其中包括父亲麾下七名亲卫游骑。
若她兄长真是其中之一……
那她入宫,不是为权,不是为宠。
是为剜心。
我睁开眼,声音冷得像铁:“查她入宫当日的接引嬷嬷,查她第一次当值的地点,查她所有经手过的药材清单。我要知道,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把仇恨熬成了毒。”
黑衣人领命欲退。
我忽然叫住他:“等等。把那枚铜扣留下。”
他递来铜扣,入手沉甸甸的,边缘磨得发亮,显然被人常年摩挲。
我把它放在案上,正对着烛光。
一道划痕横贯背面,像是刀刻的。
不是字,也不是记号。
是箭伤。
我父亲治军极严,但对亲兵极护。每人铠甲内衬都缝有标记铜扣,若战死,凭此扣认尸归葬。而这道划痕,是当年北狄突袭时,一支鸣镝箭擦过所致——全军仅十三人幸存,扣上有此痕者,仅五人。
她兄长若真死于那一战,这扣子,不该在她手里。
除非……
他还活着。
我手指缓缓收紧。
如果她兄长没死,而是被俘后归顺北狄,那柳如烟就不是孤女,她是叛将之后。她入宫,不是复仇,是执行任务。她要的不只是太子命,是要借太子之死,逼皇帝迁怒边军旧部,彻底清洗我父亲残余势力,为北狄南侵扫清障碍。
这才是真正的局。
太子中毒,只是引信。
我抓起玉佩,指腹抚过那个“萧”字。
太后为何帮我?她与我父当年并无交情。但她曾在先帝驾崩之夜,力保我入东宫为妃,顶住满朝反对。那时她说:“此女眼中无惧,唯有恨。可用。”
她早就看穿了什么。
我起身走到屏风后,抽出暗匣,取出一本薄册——宫妃私访记录。翻到柳如烟一页,手指停住。
每月初七,慈云庵。
我早知她去上香。但今日我才明白,她不是去祭兄。
她是去接令。
我合上册子,走向门口。
“备轿,去慈云庵。”
宫婉儿惊问:“现在?可您刚回宫——”
“就现在。”我披上外袍,声音平静,“她以为我忙着应付南厨、应付太子膳食,顾不上她。可她忘了,我从小在火堆里爬出来的人,最懂什么时候该反手捅刀。”
轿辇抬出宫门时,天色已暗。
秋雨开始落,细密如针,扎在脸上,冷得清醒。
我坐在轿中,手里握着铜扣,闭目养神。
外面人声渐远,马蹄踏水声清晰起来。
忽然,轿子一顿。
“前面何人拦路?”侍卫喝问。
一个苍老声音响起:“贫尼奉住持之命,在此等候太子妃娘娘。”
我睁眼。
帘子被掀开一角,一张布满皱纹的脸探进来,双手合十,眼神却锐利如钩。
慈云庵的老尼。
她看着我,低声道:“住持说,您若今晚不来,明日便不必来了。”
我静静回视她。
然后,掀帘而出。
雨中,山道蜿蜒向上,庵堂灯火昏黄。
我知道,这一上去,就再没有回头路。
可我也知道——
有些账,必须当面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