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胤元熙二十三年,春末夏初,江南细雨如丝。
沈微澜站在江宁府城外的长亭前,望着远处蜿蜒而来的百姓队伍,眼底一片沉静。她身着素色宫装,未施粉黛,鬓边只别一枝白玉兰,清丽得近乎寡淡,却偏又让人移不开眼。
“娘娘,百姓们听说您亲自来江宁巡视新政,天未亮便从四乡八里赶来,要见您一面。”贴身女官低声回禀。
沈微澜微微颔首,声音低而稳:“让他们近前来。本宫今日不是来受礼的,是来听真话的。”
她抬步下阶,雨水打湿鞋尖,却毫不顾忌。侍卫欲撑伞,被她抬手止住。
“本宫若连这点雨都受不得,又如何受得住天下百姓的指望?”
一句话,轻飘飘落下,却叫随行的江宁知府心头一颤,头垂得更低。
……
三日前,沈微澜自请离京,奉旨巡视江南四府,督查新政落地。
所谓新政,是年初她向皇帝进言的“安民三策”——
其一,减免江南三年赋税,以苏民困;
其二,清查田亩,严惩隐匿兼并,还地于民;
其三,设“民诉院”,许百姓直诉冤屈,绕过地方官吏,直达天听。
这三条,每一条都触动了地方豪强的根基,每一条都足以让江南官场天翻地覆。
皇帝初时犹豫,是沈微澜在御书房长跪一夜,字字泣血:“陛下,江南富庶,却民怨沸腾。若再不施以雷霆手段,他日祸起萧墙,悔之晚矣!”
皇帝动容,准奏。
但谁来办?谁敢办?
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敢应。
沈微澜挺身而出:“臣妾愿往。”
皇帝沉默良久,终是点头:“你是朕的贵妃,也是朕的刀。”
……
雨水打湿了沈微澜的鬓角,她却一步步走进人群。
第一个跪下的是个老妪,衣衫褴褛,双手捧着一块粗糙的木牌,上头用炭笔写着“还我田”三字。
“贵人……不,娘娘!老身的儿子被大户打死了,田也被占了,官府不管啊!”
沈微澜俯身扶她,声音不高,却叫周围鸦雀无声。
“老人家,您儿子叫什么名字?”
“李、李大牛。”
“好。”沈微澜转头,“记下,李大牛,江宁府上元县人,死于豪强夺田。三日内,本宫要见到案卷、尸格、地契、口供。若有一处不清,江宁知府——”
她目光一扫,落在知府身上。
“你便自己摘了乌纱,去刑部请罪。”
知府扑通跪下,冷汗如雨。
……
同一时刻,京城。
柳云舟坐在内阁值房,手中把玩着一枚青玉扳指,神色阴鸷。
“沈微澜去了江南?”
“是,昨日已至江宁。”心腹低声回禀,“她带的是御前侍卫,还有刑部、户部的人,说是督查新政,实则……”
“实则冲我来的。”柳云舟冷笑一声,“她倒真敢。”
江南新政,表面是皇帝旨意,实则是沈微澜一手推动。而柳云舟,正是皇帝亲命的“督办大臣”,名义上统筹四府,实则早已被架空。
他原以为沈微澜只是后宫妇人,仗着宠爱弄权,没想到她真敢离京,真敢动手。
“大人,咱们在江宁的那几处庄子……”
“慌什么。”柳云舟淡淡道,“她查得动吗?江南是咱们的地盘,她一个贵妃,人生地不熟,能翻起什么浪?”
他顿了顿,眸色一沉。
“不过,也该给她点教训。”
……
两日后,江宁府。
沈微澜坐在行辕书房,手中翻着一本账册,面色越来越冷。
“娘娘,这是从知府后宅搜出来的,夹着地契与贿银清单。”刑部主事低声道,“其中有三百亩,正是李大牛家的田。”
“还有。”户部郎中呈上另一本,“这是柳大人名下‘柳记商号’的账目,三年来,仅江宁一府,便吞并民田一千四百亩,逼死百姓七人。”
沈微澜没说话,只是轻轻合上账册。
“证据确凿?”
“铁证如山。”
她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夜色中寂静的府城,半晌,轻声道:
“柳云舟,你太高看自己了。”
……
五日后,京城,御书房。
皇帝看着案前堆积如山的奏折,脸色铁青。
最上面一本,是沈微澜亲笔所书——
【臣妾沈微澜,谨奏:江宁知府贪墨成风,豪强兼并,民不聊生。经查,柳云舟督办不力,纵容属下,更有私庄吞田、逼死人命之实。证据附后,请陛下圣裁。】
皇帝一页页翻过去,手越攥越紧。
“她一个人,在江南十天,便查出了这么多?”
内侍不敢答。
“柳云舟呢?”
“柳大人……今日未上朝,说是病了。”
皇帝冷笑一声:“病了?朕看他是吓病了。”
他闭了闭眼,声音低哑:
“传旨,柳云舟革去内阁协办之职,闭门思过。江南新政,由贵妃沈微澜全权督办,四府官员,听她调遣,不必再报朝廷。”
内侍一惊:“陛下,这、这是否于制不合……”
“于制?”皇帝睁开眼,眸色沉沉,“朕的江山,都快被她救回来了,还谈什么制?”
……
江南,江宁府。
沈微澜接到圣旨时,正站在李大牛家的田埂上。
百姓围着她,黑压压一片,见她跪地接旨,纷纷跟着跪下。
“贵妃娘娘千岁千岁——”
呼声如潮,震得田野都似在颤。
沈微澜起身,望着这一张张面孔,忽然觉得,自己这一路走来,终于踩在了实地上。
不是皇帝的宠爱,不是后宫的争斗,而是这些百姓的命,这些田,这些眼泪与欢呼。
她轻声道:
“本宫不是千岁。”
“本宫只是……替你们拿回属于你们的东西。”
……
夜深,行辕。
沈微澜伏案写信,笔尖蘸墨,字字如刀。
【柳云舟已失圣眷,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妾身请陛下准设“江南宣抚使”一职,由妾身暂领,以便便宜行事。另,妾身拟于各府设“民报箱”,许百姓匿名投书,直送行辕。如此,则官不敢贪,吏不敢虐,民心可安,江山可固。】
她顿了顿,又添一句:
【妾身非欲揽权,实愿为陛下分忧。若有一日,天下无冤,百姓安居,妾身愿退居深宫,再不问世事。】
写罢,她将信折起,封上火漆。
“送京,八百里加急。”
……
三日后,柳府。
柳云舟看着手中密信,指节泛白。
“她竟敢设民报箱?她竟敢让百姓直接告官?”
“大人,咱们在江南的庄子,已被查封三处,账册全被抄走……”
柳云舟闭上眼,半晌,低低笑出声。
“沈微澜……你赢了这一局。”
“可你别忘了,民心这柄刀,能伤人,也能反噬。”
他睁开眼,眸中寒光乍现。
“咱们走着瞧。”
……
而此时的沈微澜,正站在江宁城头,望着东方渐白的天色。
她身后,是刚刚贴出的安民告示:
【自今日起,江南四府,凡有冤者,可投书民报箱,本宫亲阅。凡有贪者,无论官职大小,必纠。凡有强者,夺人田产,必偿。】
百姓围在城下,有人哭,有人笑,有人跪地磕头。
她没动,只是轻轻抚过袖口,那里面,藏着皇帝刚刚赐下的金印。
——“江南宣抚使,沈。”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后宫里那个靠宠爱活着的贵妃。
她是沈微澜。
她手里,握着民心。
也握着,半壁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