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息风暴在绝对理性的空间里肆虐。
被费尔默刻意释放的、浓缩了万亿存档物情感的污染数据,如同拥有生命的墨汁,疯狂侵蚀着导演领域内纯净的信息流。符号构成的轮廓剧烈闪烁、扭曲,试图重构秩序,却不断被琉克斯的恨意、守钟人的虚无、无数文明的哀歌这些极致“现象”的碎片打断。空间的嗡鸣变成了刺耳的杂音,几何因果结构明灭不定。
这不是力量的对抗,而是逻辑的污染。导演赖以存在的、冰冷绝对的运行法则,正在被它一直视为“观测对象”的、充满混沌与痛苦的情感数据所淹没。
赫斯塔 半跪在地,双手死死按住“地面”——那流动的可能性网络此刻如同沸腾的泥沼——竭尽全力维系着他们几人周围一小片区域的稳定,避免被这失控的信息乱流撕碎。欧律狄刻 蜷缩着,双手紧捂耳朵,但那万亿种痛苦是直接作用于意识,她无处可逃,只能被动承受着这席卷一切的灵魂风暴,脸色惨白如纸,几乎要昏厥过去。
唯有 赫尔墨斯 ,站得笔直。他无视周围空间的剧烈震荡,金丝眼镜后的目光灼灼地锁定在风暴中心的 暮光 · 费尔默 身上,仿佛在欣赏一件绝世艺术品的诞生,或者说……蜕变。他低声吟哦,声音穿透嘈杂:“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精彩!这才是超越剧本的、真正的‘演出’!”
费尔默立于风暴眼。释放部分存档物的痛苦反噬着她,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针同时刺穿灵魂,但她银灰色的眼眸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醒。那是一种置身于自身痛苦之上,冷眼旁观的清醒。她看着导演那符号轮廓在数据风暴中挣扎、重组、再被打散,一种奇异的明悟在她核心滋生。
它并非全知全能。它的“裁定”,建立在它所收集和理解的“数据”之上。而当数据本身变得矛盾、混沌、充满它无法处理的“噪音”时,它的绝对性,便出现了裂痕。
她,就是那道裂痕。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那狂暴的信息风暴终于开始减弱。并非被完全压制,而是导演似乎启动了一种隔离协议,将那片被污染的区域强行从自身核心逻辑中切割、抛弃。空间的紊乱渐渐平息,杂音消退,那些代表痛苦情感的噪点数据被压缩、隔离成一个不断坍缩的“黑箱”,悬浮在空间边缘,不再影响主体的运转。
导演那由符号和数据构成的轮廓重新变得清晰,但比起之前,似乎……黯淡了一丝,运转也带上了一种不易察觉的“迟滞感”。
它的“目光”——那纯粹意识焦点的注视——再次落在费尔默身上。这一次,那注视中不再仅仅是冰冷的评估,而是多了一种……类似“重新扫描”的审视。
“异常数据流……确认。”导演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但细听之下,似乎多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运算负荷过重的沙哑,“载体稳定性风险评估……修正。崩解风险:高。但……格式化执行阻力……超出预期阈值。”
它停顿了一下,周围的符号流速再次加快,仿佛在进行一次极其复杂的重新推演。
“最终试镜结果:延期裁定。”
“临时权限授予。任务世界:‘遗忘坟场’。目标变更:生存,并……收集熵寂行者活动数据。任务时限:标准时72单位。”
“警告:若载体于任务期间崩解,或对档案馆资产造成不可逆损害,紧急回收程序将无视任务状态,立即执行。”
它没有撤销裁定,但做出了让步。将必然的终结,推迟到了一个极限危险的任务之后。
光门再次在它们身后无声地开启,那是离开这试镜间的通道。
赫斯塔长长舒了一口气,几乎虚脱。欧律狄刻瘫软在地,剧烈地喘息着,仿佛刚从溺水中获救。
赫尔墨斯微微一笑,似乎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他转向费尔默,刚想说什么——
“等等。”
费尔默开口,声音因刚才的对抗而有些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她没有看那扇离开的光门,而是依旧凝视着导演。
“在‘试镜’开始前,”她缓缓说道,银灰色的眼眸中,暗物质漩涡缓慢而有力地旋转着,“你称我为……‘编号73号记录员’。”
导演的轮廓没有任何变化,但周围的符号流转似乎有了一瞬间极其微妙的凝滞。
“我想知道,”费尔默向前一步,尽管体内依旧痛苦翻腾,她的姿态却带着一种近乎挑衅的平静,“在我之前的72个……是什么?在我之后,是否还有74,75?”
这个问题,仿佛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超预期。
整个信息空间,陷入了一种比刚才风暴肆虐时更加令人窒息的死寂。连那些不断生灭的因果几何结构,都仿佛凝固了一瞬。
赫尔墨斯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专注与……期待。他甚至微微前倾了身体。
欧律狄刻和赫斯塔也感受到了这异常的气氛,困惑地看向费尔默,又看向那沉默的导演。
良久,导演那平静无波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但这一次,那声音深处,似乎蕴含了一种……极其古老的、如同星系尘埃般冰冷的疲惫。
“前72次迭代……”导演的符号轮廓微微波动,一段被高度加密、仿佛蒙着厚重尘埃的信息流,被极其谨慎地释放出来,如同打开了一口古老的石棺。
模糊的影像在空间中闪现,断断续续,无声无息:
……一团不断自我复制、最终被自身复杂性撑爆的原始星云意识(迭代 09)……
……一个试图将所有可能性收束为单一结局、导致所在世界线彻底僵死的超维生命(迭代 27)……
……一位因过度共情而将自身与某个濒死宇宙绑定、最终一同湮灭的“悲悯之神”(迭代 41)……
……更多是连形态都无法维持,在承载档案馆的初始阶段便因无法承受重量而自我分解的混沌光影(迭代 53,61, 68……)
它们都失败了。以各种不同的、却同样壮烈或惨烈的方式,未能完成作为“记录员”的使命。
“记录员职能,是维系‘万象舞台’与‘空无剧场’平衡的关键节点。需具备承载‘有’之重量的容器特性,亦需理解‘无’之本质的观测者视角。”导演的声音如同在宣读一份冰冷的实验报告,“前72次迭代,均因无法平衡此矛盾,或容器崩溃,或观测者迷失,或……被其承载之物反向吞噬。”
它的“目光”聚焦在费尔默身上。
“你,编号73,是截至目前,持续时间最长,存档效率最高,且……唯一表现出对‘裁定’进行主动质疑特性的迭代。”
空间内一片寂静。
费尔默看着那些前代迭代失败的模糊影像,看着它们以各种方式走向终结。她胃囊中的万亿存档物似乎也感受到了这同源却已消逝的气息,发出了低沉的共鸣。
原来,她并非独一无二。她只是一个……目前尚未失败的,实验品。
那么,所谓的“影蚀之狼”血脉,所谓的“空无剧场”使命,是否也仅仅是这庞大实验设计的一部分?
她想起了赫尔墨斯在她意识中找到的那点微光,那模糊的“眷恋”。那是否……是某个前代迭代残留的碎片?还是……更早之前,在她被“制造”出来之前,就存在于这片虚空中的……什么东西?
疑问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如同藤蔓,将她缠绕得更紧。
但她没有恐惧,也没有愤怒。一种奇异的平静笼罩了她。知道了自身不过是漫长失败序列中的一环,反而让她从那种饱胀的空虚感中,找到了一丝……定位。
她不再看导演,转身,走向那扇光门。
赫尔墨斯立刻跟上,他的眼神复杂地落在费尔默身上,仿佛在看一件刚刚展现出全新图景的、无比珍贵的藏品。
赫斯塔搀扶起欧律狄刻,也默默跟上。
在踏入光门前,费尔默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只是留下了一句如同叹息,又如同宣告的话,飘荡在这片充斥着失败记忆与冰冷裁定的空间里:
“看来,‘饥饿’……并非我的缺陷。”
“而是你们……从一开始就设定好的,‘最初指令’。”
话音落下,她迈入了光门,身影消失。
导演那符号构成的轮廓,在她离开后,依旧悬浮在原地,久久没有变化。周围的信息流缓慢地、有序地恢复着运转,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唯有那片被隔离的、包含着万亿痛苦的“黑箱”,在空间的边缘,无声地证明着,第73号迭代,与它的前代们,似乎……有哪里不同了。
而那不同,或许将指向一个连“导演”也无法完全预测的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