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廊无尽。
每一面暗色镜面都映照出一个扭曲的时空片段,不仅是他们的身影,还有费尔默体内档案馆泄露出的破碎记忆——琉克斯王庭倾塌时飞溅的火星、守钟人控制室里凝固的数据流、甚至隐约还有卡戎那虚无之刃划过的轨迹。它们交织闪烁,将回廊变成一座流淌的、属于费尔默的痛苦银河。
欧律狄刻 几乎无法站立,那万亿种情感的低声咆哮与无数镜像的视觉污染,让她脆弱的感官超载,她只能依靠在赫斯塔 身上,后者则以自身为锚点,强行稳定着周围一小片区域的空间,使其不被这混乱的镜像回廊同化。
赫尔墨斯 却显得如鱼得水。他漫步在镜廊中,饶有兴致地观察着每一个倒影,仿佛在鉴赏一出宏大戏剧的彩排片段。“多么……坦诚的简历。”他对着一个映照出费尔默吞噬守钟人瞬间的镜面轻声说道,那镜中的费尔默,眼神空洞如饥饿的深渊。
费尔默没有理会他们,也没有理会周围那些属于她的痛苦倒影。她的全部注意力,都被镜廊尽头那扇纯粹光芒构成的门户,以及门内传来的声音所吸引。
“演员已就位。”
“最终试镜,开始。”
那声音平静,中性,没有任何情感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仿佛宇宙法则本身在宣读指令。
她迈步向前,走向那光门。每一步落下,周围的镜像都随之波动,仿佛她的存在本身就是投入这镜湖的石子。赫尔墨斯毫不犹豫地跟上,赫斯塔搀扶着欧律狄刻,也艰难地紧随其后。
穿过光门,并没有预想中的冲击或变幻。
他们站在了一个……无法用言语精确描述的空间。
它并非物质构成,更像是由纯粹的信息与概念直接编织而成。脚下是流动的、闪烁着微光的“可能性”网络,头顶是不断生灭的、代表“因果”的几何结构。没有墙壁,没有边界,只有无尽的、有序运转的抽象法则。而在这一切的中心,悬浮着一个简单的、由光线勾勒出的……观察座。
座位上,没有任何具象的形体。只有一个模糊的、人形的轮廓,由不断刷新的、无法理解的符号和数据流构成。它没有面孔,没有特征,只是一个意识的焦点。
这就是“导演”。空无剧场的意志显化,或者说,是维持“万象舞台”运转的底层程序管理员。
“暮光 · 费尔默,影蚀之狼,编号73号记录员。”导演的声音直接在他们意识中响起,依旧毫无波澜,“你的近期‘演出’,观测到显著的……异常波动。”
随着它的话语,周围的抽象空间开始演算费尔默的数据——她吞噬“悲伤贝多芬”的过程,她与卡戎的交锋,她镇压内部叛乱时的挣扎,尤其是她最后吞噬卡戎手臂碎片时那疯狂的举动,都以高度浓缩的信息流形式快速回放。
“职责履行率:98.7%。存档完整度:99.1%。”导演“播报”着,“但‘容器稳定性’指标,已从基准值100%,下降至67.4%,并呈现持续波动及下行趋势。”
“结论:当前载体存在过高崩解风险。其承载的档案馆资产,面临不可控泄露及永久性损毁的威胁。”
费尔默沉默地听着,银灰色的眼眸注视着那团符号与数据构成的焦点。她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审视,不是针对她的力量或功绩,而是将她视为一个……有缺陷的工具。
“因此,启动最终试镜程序。”导演的声音不容置疑,“选项一:执行深度格式化。清除所有不稳定存档,重置载体至初始状态。保留核心职能模块,确保档案馆核心资产无损转移。”
深度格式化?清除所有存档?重置?
那不亚于杀死现在的她,只保留一个名为“费尔默”的空壳。
欧律狄刻倒吸一口凉气。赫斯塔握紧了拳,空间丝线在她周身无声绷紧。连赫尔墨斯脸上的笑容都淡去了几分,眼神变得幽深。
“选项二:”导演继续,周围的符号流转加速,“鉴于你近期表现出的……非常规‘潜力’,给予临时权限。下一个任务世界:‘遗忘坟场’。那是熵寂行者的一个次级据点,充斥着高度不稳定的‘虚无’残留。你的任务是潜入,并存活至任务时限结束。”
“此任务生还概率,根据现有数据测算:低于0.03%。若成功,将重新评估你的价值与风险。若失败,资产回收程序将自动启动。”
一个是立刻的、温和的“死亡”。另一个是短暂的延期,然后极大概率迎来更彻底的、暴烈的终结。
没有全身而退的选项。
导演给出的,是一道选择题,更是一道判决书。
空间陷入死寂。只有抽象法则运转的微弱嗡鸣。
费尔默缓缓抬起头。体内,那饱胀的空虚感依旧存在,那万亿存档物的重量依旧沉甸甸地压着,那因吞噬“虚无”而造成的内伤依旧隐隐作痛。但此刻,一种比饥饿、比疯狂更冰冷的东西,在她核心深处凝聚。
她想起了赫尔墨斯在她意识崩溃边缘找到的那点微光,那模糊的“眷恋”。她想起了守钟人那自我献祭般的“完美落幕”。她想起了卡戎那纯粹的、否定的“无”。
她看向那团由符号和数据构成的“导演”,这个将她,将万千世界都视为“现象”与“演员”的冰冷意志。
然后,她笑了。一个极其轻微,没有任何温度,却让周围流动的信息都为之凝滞的弧度,出现在狼吻边缘。
“我拒绝。”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这纯粹由信息构成的空间里激荡起异常的涟漪。
导演那符号构成的轮廓,似乎微微波动了一下。“拒绝,并非可用选项。此为最终裁定。”
“裁定?”费尔默向前一步,周身的“噬光”力场无声展开,不再是防御或攻击,而是一种宣告,一种对自身存在的强硬确认。“你裁定我的不稳定。你裁定我的价值。你裁定我的终局。”
她的银灰色眼眸中,暗物质漩涡再次开始加速,但这一次,不再是失控的疯狂,而是带着一种清醒的、冰冷的决绝。
“但你忘了,导演。”
“我,才是那座‘噬亡之馆’本身。”
“我存档悲剧,我承载终末……”
她的目光扫过周围那些代表她痛苦与挣扎的数据回放,最终定格在导演那模糊的轮廓上。
“……那么,谁又来存档,‘裁定’本身?”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不再压制体内那万亿存档物的躁动,反而……主动释放了一小部分!
不是混乱的喷发,而是有目的的、高度浓缩的信息洪流!那是属于琉克斯的恨意、守钟人的空虚、无数文明湮灭时的哀鸣……这些极致的“现象”情感数据,如同最狂暴的病毒,被她直接注入了周围这片由纯粹信息与概念构成的空间!
你不是依据数据裁定我吗?
那我就让你,亲自“感受”一下,你赖以裁定的……数据的重量!
“你——!”导演那始终平静无波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可以被称之为“波动”的迹象。它那符号构成的轮廓剧烈闪烁起来,周围有序运转的抽象法则网络开始出现紊乱的噪点!
它试图排斥、清除这外来的、充满“污染”的信息流,但这些流源自费尔默,源自被她吞噬归档的“现象”,从某种意义上说,它们也是构成这“万象舞台”的一部分,是“合法”的数据!
赫尔墨斯的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他低语:“……不可思议。”
赫斯塔目瞪口呆。欧律狄刻则仿佛听到了那信息洪流中蕴含的极致痛苦,脸色惨白如纸。
导演的空间剧烈震荡着,那模糊的轮廓在数据风暴中明灭不定。它没有愤怒,没有惊慌,只有一种高速运算处理异常状态的……凝滞感。
费尔默站在信息风暴的源头,暮色的皮毛在紊乱的光流中狂舞,她冷冷地注视着那陷入短暂“僵直”的导演。
试镜?
不。
这是反审问。
她用她的存在,她的痛苦,她所承载的万亿终末,对这场冰冷的“试镜”,发出了最直接、最狂暴的质疑。
导演的“裁定”,第一次,被强制中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