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来客栈的房间里,油灯火苗不安地跳动着。
沈之衡指间的三角符纸持续散发着平稳的温热,像一颗微缩的心脏在黑暗中有力搏动。司徒威涟已将药箱里的东西重新整理过,银针、药瓶、简易器械分门别类,处于随时可以取用的状态。冯宝宝坐在床沿,已经吃完了烧鸡,正拿着一块干净的布,慢吞吞地擦拭自己的手指,一下,又一下,眼神却不时瞟向西北方向,眉头微微蹙着,仿佛在倾听远方某个只有她能听见的呼唤。
“信号平稳,说明他们有所发现,且暂无危险。”沈之衡低声分析,“但我们这边也不能干等。阿宝说城里有‘饿’的感觉,位置大致在西北水边,这很可能就是他们探查的废码头方向。可她说那感觉‘很远’……废码头距离此处不算极远,除非……”
“除非那感觉的来源,并非废码头仓库里的东西,”司徒威涟接口道,“而是更深层、更隐蔽的存在。仓库里的,可能只是‘粮食’,而‘吃饭的东西’,藏在别处。”
宝宝停下了擦手的动作,肯定地点了点头:“嗯。‘饿’的感觉,是从更深的地下传来的,像一根很细的线,连到水边。废码头那里的味道很浓,但‘饿’的源头,不在那里。”
沈之衡心中一凛。这意味着,废码头很可能只是一个转运站或前哨,真正的核心在别处。这座城市的地下,可能潜伏着比落枫镇那个“古神之胎”更危险、更贪婪的东西。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三声极有规律的、仿佛夜鸟啄击瓦片的轻响——两短一长。
是张静清他们约定的暗号。
沈之衡迅速起身,轻轻推开窗户。下方小巷的阴影中,三道身影悄无声息地立着,正是张静清、唐世川与大悲禅师。三人身上都带着一丝尚未散尽的、淡淡的肃杀与净化后的清净气息。
“快上来。”沈之衡低声道。
三道身影如轻烟般掠入窗内,窗户随即关上。狭小的房间顿时显得有些拥挤,但无人介意。
“张道长,唐师傅,大禅师,此行可还顺利?”司徒威涟递上温水。
张静清接过,颔首道:“有劳司徒大夫。废码头仓库确为‘神谕’一处重要据点,内藏大量未激活的陨石样本,数量远超落枫镇所见。更有甚者,他们以邪术‘血肉饲魔仪’培育了一个怪物胚胎,已被大悲禅师以佛法净化。”
唐世川冷哼一声,将一块烧得有些变形、但依稀能看出复杂结构的金属碎片放在桌上:“还碰上了三个专门搞刺杀的升级版傀兵,比山神庙的厉害。另外,仓库里还有之前激烈战斗的痕迹,至少有三四个普通傀兵被毁,看手法像是军中精锐干的,而且……对傀兵的弱点很熟。”
沈之衡立刻联想到城门处那个可疑的便衣和茶棚听到的传闻:“城西刘宅前几日人去楼空,据说有血案。会不会是另一股势力,也在针对‘神谕’?”
张静清沉吟道:“不无可能。‘神谕’行事阴毒,触角伸得太长,或许已引起其他方面反弹。但眼下,我们的重点仍是他们转运如此巨量陨石、培育邪物的目的。”他看向宝宝,“冯姑娘方才似乎有话要说?”
宝宝指了指西北方向:“那里,地下,有东西很‘饿’。废码头的味道是它的‘粮食’味,但‘饿’的感觉是从更里面传出来的。它好像在等,等‘粮食’攒够了,就要醒。”
大悲禅师捻动佛珠,面色凝重:“阿弥陀佛。冯姑娘灵觉通明,所感应当不虚。老衲在净化那邪物胚胎时,亦隐隐感知到地脉深处有一缕极其隐晦、却更为庞大的‘恶念’在蛰伏,与胚胎有微弱共鸣。若废码头是‘饲喂’之所,那真正的‘魔胎’或‘仪轨核心’,恐怕藏在城中某处,借地脉与水路之便,汲取养分。”
唐世川眉头紧锁:“这就麻烦了。江宁城这么大,地下河道、老窖、密室不知凡几,上哪儿找这藏起来的玩意儿?总不能挖地三尺。”
沈之衡思索片刻,道:“或许……可以从‘粮食’的流向入手。他们将陨石运到废码头仓库,不可能只是为了存放。下一步,必然要将它们转运到那个‘饿’的核心所在。既然我们在废码头打草惊蛇,他们很可能会加快转运速度,或者启动备用路线。我们是否可以监视废码头的动向?”
“是个法子,但被动,且易被反侦察。”唐世川直言,“我们人手不足,对方在暗处可能还有眼线。”
张静清忽然道:“或许,我们可以从‘地脉’与‘水脉’入手。那核心既要汲取地气与陨石能量,其所在必是地脉节点,且很可能借助水路进行隐蔽的能量传输或物资转移。冯姑娘能感应到‘饿’的感觉从地下传来,且与水边相连,便是明证。贫道对风水地炁略知一二,或可尝试在城中几个关键点位进行勘测,结合冯姑娘的感应,缩小范围。”
司徒威涟也道:“我曾研究过一些地方志与医案,有些疑难杂症或群体性怪异行为,常与特殊的地质环境或水质有关。或许可以查查江宁城近年来,有没有特定区域出现无法解释的疫病、疯症或人口异常流失的情况,这可能指向能量泄漏或实验影响。”
众人思路渐明。
“分头行动,信息汇总。”沈之衡总结道,“张道长与大禅师,负责从地脉风水角度勘测,寻找异常节点。唐师傅,您擅长机关潜伏,可否暗中监控废码头,重点是观察是否有货物在异常时间、以异常方式运出?同时留意是否有其他势力也在窥探。”
唐世川点头:“可以。正好我也想再看看,有没有我唐门弟子的线索。”
“我与舍弟,尝试从市井渠道,打听城中怪事或人口异常消息。阿宝……”沈之衡看向宝宝,“你需要好好休息,恢复精神。你的感应是我们最重要的指路标,但不能过度消耗。”
宝宝眨了眨眼:“我不累。我可以跟你们一起打听,我能闻出哪些人身上沾了‘坏味道’。”
沈之衡还想说什么,张静清开口道:“沈先生,冯姑娘天赋异禀,她的能力或许正该用在此处。只要不远离你们视线,或许能有意外收获。贫道可给她一道‘清心符’,暂稳灵台,避免被杂乱信息过度干扰。”
见张静清如此说,沈之衡也不再坚持,只叮嘱宝宝务必紧跟。
大悲禅师从怀中取出三张折叠好的黄色符纸,与之前给沈之衡三人的略有不同,上面用朱砂画着更复杂的纹路:“此乃‘小须弥印’,在一定范围内,持符者能大致感应到彼此方位,且有一定预警之能。范围虽不及‘同心符’百里之遥,但胜在精准。我等分头行动,若有紧急发现或遭遇危险,可凭此符快速靠拢。”
众人各自收好符纸。
唐世川看了看窗外天色:“离天亮还有个把时辰,正是最困乏的时候。我现在就去废码头附近蹲着,看看有没有夜猫子活动。”
张静清也道:“贫道与大悲禅师亦趁此时,登高望炁,先观江宁城大体地脉走向。”
“我们天亮后,再行打听。”沈之衡道,“诸位务必小心。”
没有更多寒暄,三道身影再次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窗外夜色中。
房间内重归平静,但空气里却弥漫着山雨欲来的紧张感。
宝宝拉了拉沈之衡的袖子,仰脸问:“那个‘饿’的东西,如果醒了,会怎么样?”
沈之衡沉默了一下,将她有些冰凉的手握在掌心,低声道:“我不知道。但不管它会怎样,我们都会想办法,不让它伤害到任何人。”他看着宝宝清澈却空茫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尤其是你。”
宝宝似懂非懂,但感受到了他话语里的决心和暖意,点了点头,把脑袋靠在他肩膀上,小声说:“嗯。我也不让它伤害你,还有之谦,还有新认识的……道长他们。”
司徒威涟看着依偎在一起的两人,眼中露出温和而坚定的神色。他轻轻吹熄了油灯,只留一丝缝隙透入微弱的晨光。
“离天亮还有些时候,兄长,宝宝,你们再休息片刻。我守着。”
黑暗的房间里,三个人的呼吸渐渐平缓。而在江宁城不同的角落,另外三场悄无声息的侦查,已然展开。
城中最高的钟鼓楼飞檐上,张静清与大悲禅师并肩而立,衣袂在晨风中微微飘动。张静清手持罗盘,双眸微闭,周身清气流转,仿佛与脚下庞大的城市地脉产生了某种共鸣。大悲禅师则双手合十,默诵经文,澄澈的佛念如无形的水波,细细感知着城市气息中每一丝不和谐的“杂音”。
废码头外围一处废弃的瞭望塔里,唐世川像一只真正的夜枭,将自己完全融入阴影,只有那双锐利的眼睛,一眨不眨地锁定着仓库区每一个可能的出入口。他的耳朵微微颤动,捕捉着风中传来的每一丝异常声响。
而在这座城市某个不为人知的、深深的地下空间里,粘稠的黑暗正在缓慢地涌动。暗红色的、仿佛有生命的脉络在石壁和地面上延伸,汇聚向中央一个巨大的、被复杂金属与不明材质包裹的卵形物体。物体表面微微起伏,内里透出令人心悸的、饥渴的绿光。它仿佛真的在“呼吸”,每一次“呼吸”,都让周围空间的温度下降几分,也让连接着它的、那些通往废码头乃至城中其他几处隐蔽节点的“脉络”,轻微地搏动一下,传递着对“养分”的渴望。
江宁城的黎明,就在这表面的宁静与暗地的汹涌中,悄然临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