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城高大的城墙在暮色中投下绵长的阴影，门洞下排队入城的人流缓慢移动着。沈之衡、司徒威涟和冯宝宝混在人群中，尽量收敛气息，低眉顺目。
城门口守着几名无精打采的兵丁，对普通百姓只是随意盘问两句便放行，但对携带大宗货物或神色可疑者，则会多看几眼。沈之衡注意到，在城门楼阴影处，还有两个穿着便衣但眼神锐利的人，正不紧不慢地扫视着人群——那绝非普通兵丁或衙役的眼神。
当轮到他们三人时，一名兵丁打着哈欠，瞥了眼司徒威涟提着的药箱：“干什么的？”
“回军爷，我们是南边来的大夫，带着妹妹来江宁访亲。”司徒威涟微微躬身，语气恭谨。
兵丁又看了眼沈之衡苍白的脸色和宝宝空洞的神情，挥了挥手：“进去吧。”
三人刚松一口气，正要跨过门槛，城门楼阴影处那两个便衣之一忽然开口：“等等。”
那人慢悠悠踱步过来，是个四十来岁、面容精悍的汉子，腰间鼓鼓囊囊。他上下打量着沈之衡，又盯着宝宝看了几秒，才道：“这位姑娘脸色不太好啊，可是路上病了？”
沈之衡心中一紧，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忧虑：“舍妹自幼体弱，此番长途跋涉，确实有些不适。正要去寻亲并请江宁的名医看看。”
那汉子眯了眯眼，忽然伸手似乎想碰宝宝的肩膀：“我略通医术，不如……”
话音未落，宝宝微微侧身，看似自然地避开了他的手，同时抬起空洞的眼睛看向他，声音平平地说：“你的手，昨天杀过兔子。血味还没散干净。”
汉子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他昨日确实在城外树林里试了新到的一把短铳，打了一只野兔。这小姑娘怎么……
沈之衡连忙赔笑：“军爷莫怪，舍妹……有时会说些胡话。”他暗中捏了捏宝宝的手，示意她别再多言。
汉子盯着宝宝又看了两眼，才缓缓收回手，嘴角扯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原来是位‘特别’的姑娘。行了，进去吧。”
三人不敢停留，加快脚步融入城内街道的人流中。走出很远，沈之衡才低声道：“那人不对劲。他不是普通的眼线。”
司徒威涟点头：“他腰间鼓起的东西，形状不像寻常武器，倒有些像……山神庙那些枪手用的能量枪的缩小版。而且他手上虎口和食指的老茧位置，也非练传统枪械所致。”
宝宝补充道：“他身上有和那些铁疙瘩（改造枪手）类似的味道，但淡很多，混在人味儿里。”
沈之衡心下一沉：“‘神谕’的触角果然已经伸进江宁城了，连城门守卫都有他们的人。我们得尽快找到金靖雪安排的人。”
按照约定，他们需要前往城西“永丰茶栈”。但此刻天色渐晚，街道上人流依旧熙攘，三人不敢走大路，专挑僻静小巷穿行。
江宁城不愧为江南重镇，即使在小巷中，也能从高墙后飘来丝竹之声、闻到酒楼饭庄的香气。但这些繁华与三人无关，他们像三尾游鱼，悄无声息地在城市的阴影中穿行。
转过一条堆满杂物的小巷时，走在最前的沈之衡忽然停下脚步，抬手示意。
前方巷口，隐约传来压抑的交谈声。
“……胡掌柜说了，这几日风声紧，任何陌生面孔靠近茶栈，一律先禀报，不得擅自接触。”
“可东家交代过，若是持特定信物的人……”
“信物也可能被仿造！你没听说吗？城西刘宅前几日突然人去楼空，据说就是有人冒充送货的，摸了进去，结果里面……啧啧，听说满地都是血，还有古怪的黏液。”
“真的假的？那咱们……”
声音渐低，似乎是两人走远了。
沈之衡三人屏息听完，对视一眼。金靖雪果然已加强戒备，而城西刘宅的事，印证了茶棚听到的传言——神谕在江宁的某个据点出事了。
“直接去茶栈可能不妥。”司徒威涟低声道，“刚才那两人提到‘特定信物’，应该就是金会长给我们的铜牌。但显然，下面的人接到的命令是谨慎再谨慎。”
沈之衡思索片刻，从怀中取出那枚鎏金铜牌，又看了看唐世川给的黑色小珠：“茶栈不能直接去，但我们可以用唐师傅给的‘千里香’，在茶栈附近留下标记。如果金会长手下有懂行的异人，或许能循迹找到我们。同时，我们得找个地方先安顿下来。”
“去哪儿？”宝宝问。
沈之衡目光扫过曲折的小巷：“找最不起眼、最鱼龙混杂的地方。这种地方，反而容易隐藏。”
半个时辰后，三人出现在城西边缘一片低矮的棚户区附近。这里靠近码头和货仓，空气中弥漫着河水、货物和汗水的混合气味。路边开着些简陋的饭铺、大车店，来往的多是苦力、水手和小商贩。
沈之衡花了些钱，在一家招牌都快掉光的“悦来客栈”要了两间最便宜的客房。客栈老板是个眼皮都懒得抬的老头，收了钱，扔过两把锈迹斑斑的钥匙，便继续打他的瞌睡——显然对客人的来历毫无兴趣。
房间狭小潮湿，只有一张硬板床和一张破桌子。但此刻，这简陋的环境反而让人安心。
安顿下来后，沈之衡让司徒威涟留在客栈照看宝宝，自己则要出去一趟。
“兄长，太危险了。”司徒威涟不赞同。
“我必须去‘永丰茶栈’附近一趟，留下‘千里香’的标记。这是目前最稳妥的联络方式。而且，”沈之衡看向窗外渐浓的夜色，“我也想亲眼看看茶栈周围的情况。你们留在这里，若有异常，立即用张道长给的符纸。”
宝宝拉住他的衣袖：“我也去。”
“不行。”沈之衡轻轻握住她的手，“阿宝，你现在是‘神谕’最明确的目标。你的特征太明显，露面风险太大。留在这里，保护之谦，好吗？”
宝宝看着他，慢慢松开了手，点了点头：“那你快点回来。我饿了。”
沈之衡失笑，揉了揉她的头发：“好，回来给你带吃的。”
他换上客栈提供的旧布衣，用灶灰稍稍抹暗了脸颊，又将那枚鎏金铜牌贴身藏好，这才悄无声息地溜出客栈，融入夜色。
夜晚的江宁城，与白日截然不同。主干道上依旧灯火通明，酒楼妓馆笙歌不绝，但一转入背街小巷，便只剩零星几点灯火和深沉的黑暗。沈之衡凭着记忆和方向感，朝着城西“听雨巷”摸去。
越靠近那片区域，街道越发安静。听雨巷一带多是商号仓库和老宅，夜间少有行人。沈之衡如同鬼魅，贴着墙根阴影移动，耳听六路，眼观八方。
离“永丰茶栈”还有两条街时，他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
太安静了。连虫鸣都几乎听不见。
而且，空气中有股极淡的、若有若无的“味道”——不是嗅觉上的味道，而是一种让人本能感到压抑、警惕的气息，类似于山神庙里那些傀兵残留的阴冷感，但更加稀薄、更加……弥散。
沈之衡停在一处墙角，闭目凝神，将数百年锤炼的感知力提升到极致。黑暗中，他“听”到了极其微弱的、几乎与风声融为一体的呼吸声——不止一处，在茶栈周围的几个制高点和巷口拐角，都有人潜伏着。
不是普通护院。普通护院的呼吸不会如此绵长、均匀且几乎毫无存在感。
是高手。或者是……经过特别训练和改造的人。
金靖雪的茶栈，果然被严密监控起来了，甚至可能已经被渗透。
沈之衡心中一凛，知道直接接触风险极大。他不再靠近，而是按照原计划，在距离茶栈约百步外的一处废弃石磨盘下，悄悄捏碎了一粒“千里香”。那黑色小珠碎裂的瞬间，散发出一缕淡到极致、常人绝难察觉的奇特气味，迅速融入夜风中。
做完这一切，他毫不留恋，立刻转身，沿着来时的复杂路线撤离。一路上，他刻意绕了几个圈子，确认没有尾巴跟踪，才返回“悦来客栈”。
推开房门时，司徒威涟正守在窗边，见他回来，明显松了口气。宝宝则坐在床边，眼巴巴地看着他……手里的油纸包。
“给你带了烧鸡和馒头。”沈之衡将还温热的食物递给她，看着她立刻专心致志地吃起来，才转向司徒威涟，低声道：“茶栈周围有埋伏，至少五六处暗哨，气息不寻常。我们留下的标记，但愿能被金会长的人发现。”
司徒威涟神色凝重：“这么说，金会长那边的情况可能比预想的更糟。她或许也被困住了，或者……手下出了叛徒。”
沈之衡点头：“等。等张道长他们探查废码头的消息，也等金会长的人能否循着标记找来。在此期间，我们尽量不外出。”他看了眼正在认真啃鸡腿的宝宝，“只是委屈阿宝了。”
宝宝抬起头，嘴角还沾着油光：“不委屈。有吃的，有你们在，就行。”她想了想，又说，“刚才你出去的时候，我感觉到……城里有个地方，传来很淡很淡的‘饿’的感觉，和落枫镇地下的那个‘大东西’有点像，但弱很多，也远很多。”
沈之衡和司徒威涟同时一震。
“能确定方向吗？”
宝宝指了指西北方向：“那边。很远，好像……在水边上。”
西北方向，沿运河而上……是废码头所在的大致区域！
宝宝的本能感知，再次印证了张静清他们探查方向的重要性。那座废码头里藏着的，恐怕不仅仅是“神谕”转运的货物。
夜深了。简陋的客栈房间里，三人简单和衣而卧。沈之衡守夜，司徒威涟和宝宝先休息。
窗外，江宁城的夜晚并不平静。远处偶尔传来打更声、犬吠声，更远的运河方向，似乎隐隐有大型船只夜航的沉闷汽笛声。这座繁华的城市，在夜色掩盖下，正涌动着普通人难以察觉的暗流。
而在城西废码头方向，漆黑的夜色中，三个如同融于黑暗的身影，正悄无声息地越过一道坍塌的围墙，潜入一片死寂的仓库区。
为首的道人手中，一个罗盘状的法器正发出极其微弱的荧光，指针颤抖着指向仓库深处。他身侧的劲装汉子，手指已扣住了腰间鹿皮囊中的数枚铁蒺藜。最后的胖大和尚，捻动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低声诵了句佛号。
他们追踪的“异味”与“炁”的异常波动，在此地达到了顶峰。
夜，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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