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藏家和他残存的手下如同鬼魅般消失在雨夜中，只留下山神庙内一片狼藉、七具残破的改造躯体，以及尚未平息的惊悸与谜团。
沈之衡缓缓收刀入鞘，肩头被能量光束擦过的灼伤传来刺痛，但更让他心神不宁的，是收藏家留下的那些关于“异人”、“无根生”、“八奇技”的骇人之语。他看向冯宝宝，她正蹲在火堆余烬旁，用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灰烬，侧脸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空洞，仿佛那些话只是穿耳而过的风声，未曾留下痕迹。但沈之衡知道，她平静表象下，某些深埋的东西或许已被搅动。
司徒威涟迅速检查了沈之衡的伤口，敷上随身携带的药粉，又警惕地查看了那些改造体的残骸。“这些……非人非械，能量核心已随操控者离去而湮灭，但残留的组织结构依旧诡异。”他蹙眉道，“那个‘收藏家’背后所谓的‘博士’和‘神谕’，掌握的技术和认知，完全超出了我们以往对沐梨花之流的了解。他们提到的‘异人世界’……”
话音未落，庙门外尚未停歇的风雨中，忽然传来一阵奇异的声响。
那不是雨打屋檐，也不是风吹林涛，而是某种规律性的、仿佛脚踏罡步又似金石轻叩的细微动静，正由远及近，速度极快。
宝宝第一个抬起头，望向破败的庙门方向，鼻翼轻轻翕动：“有三个人……靠近。味道……很干净，但也很‘厚’。”她用了“厚”这个字，似乎在形容某种凝实而庞大的气息。
沈之衡与司徒威涟立刻警觉，闪身至门侧与窗边，握紧武器。刚经历一场诡异的袭击，任何接近者都可能是敌人。
然而，来人并未隐匿行迹。
“福生无量天尊。夜雨凄迷，贫道与两位友人途经宝地，察觉此地炁机紊乱，隐有外道浊气与清灵之气激烈冲撞之象，特来查看。不知主人家可方便？”
一个平和清越的嗓音穿透雨幕传来，语调从容，带着古韵，内容却让沈之衡二人心头再震——“炁机紊乱”、“外道浊气”、“清灵之气”，这些词句与方才收藏家所言隐隐呼应！
沈之衡略一沉吟，示意司徒威涟戒备，自己朗声道：“荒山破庙，并无主人。我等亦是避雨行客，方才确有些许纷扰，现已平息。不知阁下是？”
庙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
当先步入的，是一位年约四旬的道人。他面容清矍，三缕长须，头戴混元巾，身着半旧的青色道袍，背负长剑，手执拂尘。虽衣着朴素，但眉宇间清气逼人，步履沉稳如岳，周身似有股无形场域，将门外的风雨都隔绝了几分。他目光平和地扫过庙内景象，在那些改造体残骸上停顿一瞬，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随即落在沈之衡、司徒威涟身上，最后定格在依旧蹲着的冯宝宝背影，眼中掠过一丝深沉的讶异。
道人身后，跟着两人。左边是个约莫三十出头的劲装汉子，肤色微黑，眼神锐利如电，双手骨节粗大，腰间鼓鼓囊囊似有工具，此刻正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警惕打量着沈之衡三人，尤其是那些改造体残骸，嘴角撇了撇，低声嘀咕了句：“又是这些不人不鬼的玩意儿。”
右边则是个笑眯眯的胖大和尚，披着多处缝补的旧袈裟，手中捻着一串深色念珠，看起来一团和气，但偶尔抬起的眼皮下，目光却澄澈明净，仿佛能一眼看透人心虚妄。他进入庙内，先是宣了声佛号，目光扫过地面，最终也落在宝宝身上，笑意似乎更深了些，又似带上了几分悲悯。
“贫道龙虎山张静清。”为首道人打了个稽首，“这两位是唐门唐世川师傅，与少林寺大悲禅师。我等云游南下，追踪一些异常迹象至此，冒昧打扰，还望海涵。”
龙虎山！唐门！少林！
这三个名字，如同重锤击在沈之衡心头。这些都是江湖传说中地位超然、底蕴深不可测的古老门派，平日里踪迹难寻，今日竟联袂出现在这荒山野庙！而他们追踪的“异常迹象”，显然与刚才的袭击有关。
“在下沈之衡，这是舍弟司徒威涟，那位是冯宝宝姑娘。”沈之衡抱拳还礼，心中警惕未减，“道长方才所言‘炁机紊乱’、‘外道浊气’……可是指地上这些残骸，以及方才离去之人？”
张静清颔首，目光再次扫过那些焦黑破碎的改造体，语气微沉：“不错。此物非天成，乃是以邪术攫取生灵魂魄残片，混合污秽地脉阴炁与西洋奇巧机关铸就，称之为‘外道傀兵’。驱使它们的气息，阴冷污浊，带着强烈的‘僭越’与‘掠夺’之意，与我等近日追踪的几起地脉受损、生灵异变事件残留气息同源。方才离去的，想必是其主使者之一。”
唐世川接口，声音沙哑带着川音：“格老子的，这些家伙最近在南方好几处地界偷偷摸摸搞事，挖古坟、窃地气、抓有先天一炁苗头的娃娃，还用这种下作手段造傀儡。我们一路追着这点臭味过来，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了正主儿打架。”他看向沈之衡，眼神带着探究，“看你们样子，不像是他们一伙的。普通练家子遇到这些傀兵，可讨不了好。尤其是这位姑娘……”他目光转向不知何时已站起身，正静静看着他们的冯宝宝，“她身上……干净得有点过分了。”
大悲禅师念了句佛号，温言道：“沈施主，司徒施主，不必过分紧张。我等并无恶意，只是为追查这祸乱根源而来。方才察觉此地有两股性质迥异的‘炁’激烈交锋，一股污浊凶厉，一股……至纯至净，故而前来查看。如今看来，那至纯之炁，应是源于这位冯姑娘。”
宝宝听着他们说话，眼睛一眨不眨。她没有感受到“坏的味道”，相反，这三个人身上有种让她感觉……有点熟悉，又很安稳的气息，尤其是那个老道士和胖和尚。她向前走了两步，歪着头看着张静清，忽然用她那平直的语调问：
“道长，你认识我爹吗？”
此言一出，沈之衡和司徒威涟心头一紧。张静清三人则是明显一怔。
张静清深深看了宝宝一眼，缓缓摇头：“贫道未曾见过姑娘，亦不知令尊名讳。不过……”他沉吟片刻，“姑娘身上这至纯之炁，乃至空明无碍之相，贫道生平仅见。按道藏典籍与异人界故老相传，唯有先天炁体纯净无瑕，或经无上秘法洗炼至本源者，方有此象。不知姑娘师承来历？”
“我不记得了。”宝宝回答得很干脆，“刚才那个戴眼罩的坏人说，我爹叫无根生，还说我是很多人一起‘做’出来的。道长，无根生是谁？”
“无根生？！”唐世川倒吸一口凉气，脸上玩世不恭的神色瞬间收起，变得极其严肃。大悲禅师捻动念珠的手指也是一顿，眼中精光一闪。张静清面色虽仍平静，但拂尘尾端无风自动了一下。
“冯姑娘，此言当真？”张静清语气凝重，“那戴眼罩之人，真提及此名？”
宝宝点头：“他说，我爹是无根生，是全性掌门。我死了，我爹找来七个人用‘八奇技’把我救活，但我忘了所有事。”
庙内陷入一片沉寂，只有外面渐渐沥沥的雨声。沈之衡和司徒威涟从这三位异人高手的反应中，更加确信“无根生”这个名字所代表的分量之重，以及宝宝身世牵扯的秘密之深。
良久，张静清长叹一声：“若你所言非虚……那牵扯便太大了。无根生此人，乃是数十年前甲申之乱的源头人物之一，全性当代掌门，行踪成谜，传说拥有化解万炁的奇技‘神明灵’。至于八奇技……”他顿了顿，“乃是甲申之乱中现世的八种通天绝艺，每一种都直指‘道’的某一面极致，得其一便可开宗立派。集合七种奇技之力行逆天复活之举……闻所未闻，但若是无根生谋划，倒也并非绝无可能。”
他目光复杂地看着宝宝：“姑娘，你可知晓，你如今的存在本身，便可能是一个惊世的秘密，也是一个巨大的‘因果’。‘神谕’组织寻你，恐怕不仅仅是为了‘研究’。”
“他们想要我。”宝宝说，语气依旧平淡，“当钥匙，或者祭品。”
“看来姑娘已知晓部分。”张静清点头，“‘神谕’组织近年来活动猖獗，搜罗古代异人遗物、探寻八奇技下落、进行各种禁忌试验，其图谋恐怕不小。姑娘你……或许是其中关键一环。”
司徒威涟忍不住问道：“张道长，依您之见，这‘神谕’与之前追捕我们的沐梨花一伙，是何关系？”
唐世川哼了一声：“沐梨花？那个仗着家里有几个臭兵，瞎捣鼓西洋玩意和邪门歪道的军阀小姐？她顶多算是‘神谕’摆在明面上的一条狗，或者一个合作者。真正的‘神谕’，藏得更深，手段也更……接近本源。”他指了指地上的傀兵残骸，“这种东西，沐梨花那点半吊子水平，弄不出来。”
沈之衡心中脉络逐渐清晰：“所以，追捕我们的有两股势力，明处是沐梨花及其爪牙，暗处则是更诡秘的‘神谕’。而他们的目标，最终都指向宝宝。”
“不错。”张静清确认道，“而且看今晚情形，‘神谕’对冯姑娘是志在必得。此次虽退，必有后手。沈先生，你们接下来意欲何往？”
沈之衡略一思索，决定坦诚部分计划：“我们本欲南下江南，一则暂避北地追捕，二则探查一些可能与‘神谕’有关的线索。”
“江南……”大悲禅师缓缓开口，“老衲近日云游，亦听闻江南多地有地气隐晦扰动、乡野怪谈频发之事，尤以苏杭之间、太湖左近为甚。或许并非巧合。”
张静清与唐世川交换了一个眼神。张静清道：“实不相瞒，我等此次南下，亦是为查探江南异动，怀疑与‘神谕’暗中活动有关。沈先生，冯姑娘，前路凶险莫测。若两位信得过，不妨与我等同行一段。一来彼此有个照应，二来关于冯姑娘身世与‘神谕’图谋，或许也能共同参详。”
这个提议出乎沈之衡预料。与这三位深不可测的异人同行，固然安全大增，但也意味着彻底踏入那个神秘莫测的“异人世界”，再无回头路。他看向司徒威涟，弟弟眼中亦有忧虑，但微微点头，示意由他决定。他又看向宝宝。
宝宝正看着张静清，似乎对他身上那种清净平和的气息很有好感。她感受到沈之衡的目光，转过头，简单地说：“他们不是坏人。可以一起走。”
沈之衡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既如此，便叨扰三位前辈了。”
“同为查证邪祟，何来叨扰。”张静清微微一笑，“天色将明，雨势渐歇，我等稍作调息，便启程吧。此地不宜久留。”
众人遂在庙中寻干燥处暂歇。张静清三人显然修为深厚，很快便进入调息状态。沈之衡守着宝宝，司徒威涟则抓紧时间记录分析那些傀兵残骸的细节。
宝宝靠坐在墙边，看着跳动的最后一点火星，忽然轻声对沈之衡说：“那个道长身上的‘炁’……很暖和，像冬天的太阳。”
沈之衡轻轻揽住她的肩：“嗯。有他们在，你会更安全些。”
宝宝摇头：“我不要只安全。我要弄清楚……我爹是谁，我到底是谁。”她顿了顿，声音更低，“还有，那个戴眼罩的说的‘门’……是什么。”
沈之衡心中一阵抽紧，却只能更用力地抱紧她，低声道：“好。我们一起弄清楚。”
天光微熹时，六人悄然离开山神庙，没入南方苍茫的山林晨雾之中。
走在最后的唐世川，用脚尖踢了踢一块焦黑的傀兵碎片，对身旁的大悲禅师低声道：
“大和尚，你觉不觉得……这丫头身上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空’劲儿，还有那纯得吓人的炁……有点像当年咱们在西北遗迹里，看到的那份残卷上提到的……‘先天之失’？”
大悲禅师捻动念珠，望着前方冯宝宝单薄的背影，缓缓道：
“阿弥陀佛。是劫是缘，尚未可知。且行且看吧。”
新的旅程，通往更深的迷雾，也通往或许残酷的真相。而异人世界的面纱，已向沈之衡与司徒威涟，掀开了沉重的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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