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枫镇没有枫树。
至少现在没有——镇口那棵据说三百年树龄的老枫树,早在五年前就枯死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在晨雾中伸展,像一具巨大骸骨的手。
沈之衡勒马停在镇口石碑前。石碑上“落枫镇”三个字被风雨磨得模糊,底下还刻着一行小字,凑近了才能看清:“光绪二十七年,大疫,死者过半。”
“不吉利。”司徒威涟下马,手指拂过那些刻痕。
宝宝也从马背上滑下来。她走到枯树前,伸手按在树干上,闭眼片刻:“它还活着。”
“什么?”沈之衡看向枯槁的树皮。
“根还活着。”宝宝睁开眼,“但是被什么东西……压住了。在地下很深的地方。”
她说完就转身朝镇里走。沈之衡和司徒威涟对视一眼,牵马跟上。
清晨的落枫镇很安静,安静得诡异。按理说这个时辰,该有早起的摊贩生火、农户赶集,可街道两旁的门户紧闭,不少人家门口挂着褪色的黄符,窗纸破洞里透出窥探的目光,又很快缩回去。
“他们在怕。”宝宝说。
“怕什么?”
宝宝没回答,只是在一家茶棚前停下。茶棚的布幡在冷风中摇晃,里头坐着个驼背老人,正慢吞吞地擦桌子。
“三碗茶。”沈之衡坐下。
老人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在他们三人脸上扫过,尤其在宝宝脸上多停了一瞬。他默默拎起铜壶倒茶,茶水呈暗红色,有股奇异的草药味。
“老伯,”司徒威涟端起茶碗闻了闻,“镇上可有客栈?”
“没有。”老人声音沙哑,“外地人不住这儿。”
“为何?”
老人不答,擦桌子的动作更慢了。过了半晌,他才低声说:“喝了茶就走吧。太阳落山前离开镇子。”
“为什么太阳落山前要离开?”沈之衡问。
老人忽然直起身,死死盯着他们:“你们是不是要去后山教堂?”
三人沉默。
老人脸色变了,颤抖着手指向镇外:“走!现在就走!那地方去不得!去了就回不来了!”
“我们有人要去那里找人。”司徒威涟平静道。
“找人?”老人突然怪笑起来,“找什么人?是找死人,还是找不是人的东西?”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因为宝宝突然伸出手,握住了他干枯的手腕。
老人想挣脱,却动弹不得。宝宝的手像铁箍,她的眼睛直视着他:“你见过。穿白西装,手指是金属的人。”
老人瞳孔收缩。
“什么时候?”宝宝问。
“半、半个月前……”老人声音发颤,“他们来了三个人,都穿着白衣服,抬着一口铁箱子进后山。那箱子……那箱子会动!我亲眼看见箱子盖在夜里自己开了一条缝,里面有绿色的光透出来……”
“他们住在哪?”
“刘、刘老爷府上。”老人压低声音,“刘家是镇上大户,但自从那些人来了,刘家宅子夜里就传出怪声。有人说……说刘老爷已经不是人了。”
沈之衡放下茶钱:“多谢。”
三人起身离开茶棚。走出十几步远,司徒威涟回头看了一眼——那驼背老人还站在原地,正死死盯着他们的背影,嘴唇无声地动着,像是在重复一句话。
“他在说什么?”司徒威涟皱眉。
宝宝头也不回:“他说,‘别去送死’。”
---
刘府在镇子东头,朱漆大门紧闭,门楣上挂着两盏白灯笼——不是丧事的那种白,是惨白惨白的,纸糊得厚实,透不出一点光。
“白日点白灯。”沈之衡轻声道,“镇邪?”
“或者招邪。”司徒威涟从袖中摸出三根银针,分别递给两人,“含在舌下,可防迷瘴。”
宝宝接过针,没含,而是插在了自己衣领上。她走到刘府侧墙边,蹲下身摸了摸墙根处的泥土,又凑近闻了闻。
“有血。”她说,“新鲜,不到三天。”
沈之衡抬头看墙头——不算高,但对普通人来说也绝不容易翻越。他正想找借力点,却见宝宝退后两步,一个助跑,脚尖在墙上轻点两下,人已如燕子般翻了过去,落地无声。
他和司徒威涟对视一眼,各自提气翻墙。
墙内是后院,荒草丛生,一口枯井旁散落着几件沾满泥污的衣物。宝宝正蹲在井边往里看。
“看见什么?”沈之衡走近。
“井没水。”宝宝说,“但有东西下去过。”
她指向井壁——石缝间挂着几缕深褐色的、类似苔藓的东西,但细看会发现那东西在极其缓慢地蠕动。
司徒威涟用银针挑起一缕,放在鼻尖嗅了嗅,脸色骤变:“是活体组织。带有强烈的陨坑能量残留。”
“井底有通道。”宝宝站起身,“通往前院。”
她话音刚落,前院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那叫声短促而扭曲,像是什么东西被生生掐断了喉咙。紧接着是重物倒地的闷响,然后一切归于寂静。
沈之衡握紧短刀,三人贴着墙根向前院摸去。
穿过一道月洞门,眼前景象让司徒威涟倒吸一口凉气。
前院正中摆着一张八仙桌,桌上躺着一个人——或者说,曾经是人的东西。他穿着绸缎长衫,身体从胸口到腹部被整个剖开,内脏不翼而飞,空腔里填满了那种深褐色的“苔藓”。那些苔藓正缓慢生长,从伤口边缘向外蔓延,已经爬满了半边脸颊。
而站在桌旁的三个人,都穿着白西装。
为首的是个年轻男人,面容清秀,戴着一副金丝眼镜。他右手的手指果然是金属的,此刻正捏着一把薄如柳叶的手术刀,刀尖还在滴血。
“刘老爷不太配合。”他叹了口气,声音温和得像在谈论天气,“我们只是想借他的宅子做个实验,他却非要报警。”
另外两个白西装抬着那口铁箱子——正是茶棚老人描述的那口。箱子盖开了一条缝,绿色光芒从缝隙中渗出,映得院子一片惨绿。
金属手指的男人忽然转头,精准地看向月洞门方向。
“三位既然来了,不如出来聊聊?”他微笑道,“尤其是……冯宝宝小姐。”
宝宝走了出去。
沈之衡想拉她,却没拉住。她走到距离八仙桌五步远的地方停下,眼睛盯着那口铁箱子。
“箱子里是什么?”她问。
“一个朋友。”男人优雅地擦着手术刀,“或者说,一个作品。我们叫它‘播种者’。”
他示意手下打开箱盖。
箱子里没有怪物,只有一个人形——一个瘦得皮包骨头的男人蜷缩在里面,双眼紧闭,皮肤呈半透明状,可以看见皮下的血管里流淌着绿色的荧光液体。最诡异的是,他的背部与箱底长在了一起,无数细如发丝的褐色菌丝从脊柱位置延伸出来,穿透箱体,扎根在地下。
“陨坑能量培养出的共生体。”男人解释,“它可以将能量转化为‘种子’,植入土地。只需要三个月,这片土地就会变成新的小型陨坑,孕育出我们需要的材料。”
司徒威涟厉声道:“你们在人为制造污染区?”
“污染?”男人摇头,“博士说,这叫‘进化’。旧的生命形式太脆弱了,需要新的土壤、新的规则。而冯宝宝小姐——”他看向宝宝,“你是迄今为止最完美的‘进化体’。不死,不伤,还能净化污染。博士很想见你。”
“沐梨花在哪?”沈之衡冷声问。
“沐小姐?”男人笑了,“她只是组织的外围合作者。真正的‘神谕’,她还没资格接触。”
他向前走了一步,金属手指轻轻敲击手术刀:“不过,既然你们主动送上门,我就替博士收下这份礼物。尤其是沈先生——你身上的诅咒,博士也很感兴趣。”
话音未落,那两个白西装突然动了。
他们的速度极快,几乎拖出残影,手中各持一把造型奇特的短杖,杖头射出的不是子弹,而是一道道粘稠的绿色射线。沈之衡侧身躲开,射线击中地面,砖石立刻被腐蚀出拳头大的坑洞。
宝宝没动。
她站在原地,看着那口箱子里的“播种者”。那东西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没有瞳孔,整个眼眶里都是荧绿色。
“它很痛苦。”宝宝轻声说。
然后她抬起右手,掌心对着“播种者”。
无色之炁如涟漪荡开。
箱子里的男人突然剧烈颤抖起来,发出非人的哀嚎。他背部的菌丝疯狂扭动,试图从地下拔出,但宝宝手掌一握——
所有菌丝同时断裂。
绿色荧光液体从断口喷涌而出,洒了一地。那男人瘫软下去,皮肤迅速干瘪,几息之间就化为了一具枯骨。
金属手指的男人笑容僵住了。
“你……”他盯着宝宝,“你能切断共生?”
宝宝放下手,看向他:“你们的博士,是不是穿白大褂,左眼是机械的?”
男人脸色剧变:“你怎么知道?!”
“我见过他。”宝宝说,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事实,“在我还是尸体的时候,他剖开过我的胸口。”
她顿了顿,又说:
“他当时说,‘这个失败品,扔了吧’。”
院子里死寂。
沈之衡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他看着宝宝空洞的侧脸,忽然意识到——她不是完全没有记忆。那些记忆只是碎了,像镜子的碎片,散落在意识的黑暗深处。而某些尖锐的碎片,会在触碰相关线索时,突然扎出来。
金属手指的男人后退两步,突然从怀中掏出一个金属圆筒,狠狠砸在地上。
圆筒炸开,浓密的黑烟瞬间弥漫整个院子。烟雾中传来他急促的命令:“撤退!把数据传回总部!”
沈之衡冲进烟雾,短刀劈向声音来源,却只砍到了空气。待黑烟散去,院子里只剩下那口空箱子和刘老爷的尸体。
三个白西装已不见踪影。
司徒威涟蹲下身检查箱子:“有暗格,他们带走了核心样本。”
宝宝走到刘老爷的尸体旁,低头看着那些还在蠕动的褐色苔藓。她伸手想去碰,被沈之衡一把抓住手腕。
“脏。”他说。
宝宝抬眼看他:“这些东西,是从陨坑里长出来的。它们在找宿主,想活着。”
“你已经救了那个‘播种者’。”
“没救。”宝宝摇头,“他早就死了。只是一具被菌丝操控的尸体。”
她抽回手,忽然蹲下身,一掌拍在刘老爷胸口。
无色之炁灌入,那些苔藓状的组织发出细微的嘶嘶声,迅速干枯、脱落,最后化为灰烬。尸体的伤口暴露出来——空荡荡的胸腔里,心脏的位置被挖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团半凝固的绿色胶质。
“他们在收集器官。”司徒威涟声音发沉,“用陨坑能量培养过的器官。”
沈之衡闭了闭眼:“走。此地不宜久留。”
三人翻墙离开刘府。刚落地,就听见镇子里传来嘈杂的人声——方才的动静到底惊动了居民。
他们牵马绕道,从镇子西侧的小路离开。走出半里地,宝宝突然勒马,回头看向落枫镇的方向。
“怎么了?”沈之衡问。
“那棵树。”宝宝说,“老枫树的根,还连着地下的东西。”
“什么东西?”
“很大的东西。”她抬手比划了一下,似乎不知怎么形容,“在睡觉。但是那些菌丝……在往它身上爬。等爬满了,它就会醒。”
司徒威涟神色凝重:“你是说,整个落枫镇地下,埋着一个沉睡的……生物?”
宝宝想了想,摇头:“不是生物。是别的东西。像陨坑,但又不一样。”
她转过脸,看向沈之衡:
“我要下去看看。”
沈之衡盯着她:“下面危险。”
“我知道。”宝宝说,“但那个博士,他也在找这东西。如果他先找到……”
她没说完,但意思很清楚。
沈之衡沉默许久,终于说:“明天。今晚休整,明天我陪你下去。”
宝宝点头,踢了踢马腹。马匹小跑起来,将落枫镇那座枯树如骸骨的轮廓,渐渐甩在身后。
而他们都没注意到,镇口那棵枯死的枫树,最顶端的一根枝桠上,不知何时生出了一片嫩芽。
鲜红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