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关于摩擦系数的小组课题展示所带来的短暂光芒与赞誉,如同投石入湖泛起的涟漪,虽一度引人注目,却终究难以抵抗现实重力的拉扯,很快便在日常学业的沉重压力下消散殆尽。期中考试的成绩单如同一纸冰冷的判决,被班干部用透明胶带仔细地张贴在教室后墙的公告栏上,立刻引来了一圈压抑的窃窃私语和此起彼伏的叹息。同学们挤挤挨挨地围拢过去,目光急切地搜寻着自己的名字和紧随其后的数字。
江逾白的名字毫无悬念地高居榜首,各科成绩近乎完美,尤其是物理和数学,鲜红的分数像旗帜般耀眼,再次印证了他不可撼动的“学神”地位。而萧望津的目光则艰难地越过那些令人艳羡的分数,在榜单中下游那片熟悉的区域里,找到了那个属于自己的、略显黯淡的名字。数学和物理科目上刺眼的红色数字,像两盏无情亮起的红灯,毫不留情地宣告着他的又一次失败。那红色刺得他眼睛发酸,心里猛地一沉。
“完了……”萧望津对着那片扎眼的红色,发出一声近乎呻吟的哀嚎,巨大的失落感和恐慌瞬间将他淹没,周围的嘈杂声仿佛都隔了一层膜,变得模糊不清,“教练上次就下了最后通牒,主科再不及格,就要停训了……” 他的声音干涩,有气无力,每个字都透着前所未有的沮丧。市级篮球联赛近在眼前,那个他期盼了整整一个学期、为之挥汗如雨的首发机会,似乎正随着这两个不及格的分数,一点点从他奋力伸出的指尖溜走。
不远处,江逾白正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微微低着头,专注地整理着那本早已闻名全班的、条理清晰的错题本。听到萧望津那带着绝望语调的自语,他握笔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流畅书写的动作有了一个极其短暂的停滞,但他并未抬头,也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下午的篮球训练课,天空是灰蒙蒙的,连带着整个操场的气氛都有些异常的沉闷。萧望津明显心不在焉,往日里灵活的身影今天显得格外沉重,几次简单的战术配合传球都出现了低级失误,不是力度不对就是时机延误。教练锐利的目光立刻捕捉到了他的异常,严厉的训斥声在空旷的场馆内带着回音,砸在每一个队员的耳膜上,也重重砸在萧望津的心上。训练的后半段,他被罚单独留在场边,进行最枯燥、最基础的原地球性练习——左右手交替运球,重复,再重复。夕阳挣扎着从云层缝隙中透出些许微弱的光,将他独自运球的落寞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滴在干燥的水泥地上,瞬间洇开一个小点,随即蒸发。那张总是洋溢着阳光、汗水和无所畏惧笑容的脸上,此刻布满了少见的沮丧、迷茫,还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谁也没有注意到,在操场边缘那条通往图书馆的林荫小道上,江逾白的身影罕见地停留了片刻。他怀里抱着两本刚借来的厚厚的外文物理期刊,脚步原本是不急不缓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球场边那个孤独而执拗的运球声吸引了过去。他看见萧望津埋着头,仿佛跟手中的篮球有仇似的,用力地、一次又一次地将球砸向地面,那“砰砰”的声响,在傍晚相对安静的校园里,传得格外远,像是在发泄,又像是在无助地抗争。江逾白静静地站在那里,秋日的凉风吹动他额前细软的发丝,镜片后平静无波的眼神里,似乎有某种难以察觉的情绪微微闪动了一下。他停留了大约一两分钟,然后便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转过身,抱着书,沿着来路离开了,仿佛只是偶然途经。
当晚回到402宿舍,那种低气压依旧持续着,像一层无形的薄膜,将两人隔开。萧望津草草冲了个澡,试图洗去一身疲惫和晦气,但心情却无法随之清爽起来。他瘫在书桌前,台灯的光线照亮了那张被他揉搓得有些发皱的物理试卷,上面密密麻麻的红叉依旧触目惊心。一道关于斜面摩擦力计算的基礎力学题目,他已经瞪了足足十五分钟,草稿纸上涂涂画画,被橡皮擦擦得一片狼藉,可思路却像彻底缠死了的毛线团,越是想理清,越是混乱不堪。他烦躁地扔下笔,双手插进还有些湿漉漉的短发里,用力地抓了抓,几乎要自暴自弃地合上试卷,准备接受停训的命运。
就在这时,卫生间的门“咔哒”一声轻响,江逾白洗完澡出来了,周身带着温热的水汽和淡淡的沐浴露清香。他一边用白色的干毛巾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走向自己的书桌。视线掠过萧望津那边时,自然看到了他那副抓耳挠腮、对着习题苦大仇深、几乎要崩溃的样子。江逾白擦头发的动作不自觉地慢了下来。宿舍里只剩下毛巾摩擦发丝的细微声响和萧望津沉重的呼吸声。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带着一种微妙的张力。
就在萧望津深吸一口气,准备彻底放弃,合上书本的时候,那个平静的、似乎总是能稳定一切情绪的声音,打破了这片令人窒息的安静:
“需要我帮你看看吗?”
萧望津猛地抬起头,几乎以为自己是因为压力过大出现了幻听。他看向江逾白,对方的表情依旧是他熟悉的那种淡然,湿发柔软地贴在前额,让他平日里的清冷感减弱了几分。但那双透过镜片看过来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敷衍或客套,而是带着一种真诚的、准备提供帮助的询问意味。
“可……可以吗?”萧望津受宠若惊,语气因为意外和激动而有些结巴,“会不会太耽误你时间?你不是还要看那些……”他指了指江逾白桌上那两本厚厚的期刊。
“暂时不急。”江逾白放下毛巾,很自然地走了过来,拉过自己书桌前的椅子,坐在萧望津旁边,“是这道题卡住了?”他的目光落在那个被反复蹂躏的受力分析图上。
这偶然的、看似随意的善意,如同在干燥草原上投下的一颗火种,悄然点燃了他们之间一段全新关系的序幕。最初,这只是偶尔的、随口的指点,像是晚自习后碰巧遇到难题时的顺手为之。但江逾白很快便展现出一个优秀“引导者”的天赋——他敏锐地发现,当那些抽象的物理概念和数学公式,与他熟悉的运动场景联系起来时,萧望津的理解速度会呈指数级提升,眼睛里会迸发出一种真正领悟的光彩。于是,这种临时的帮助渐渐变得有规律、有计划起来。仿佛某种默契,每周三、周五晚上九点,在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响起,其他住宿生可能还在水房洗漱、在走廊嬉笑打闹时,402室都会准时上演一场只有两个人的、安静的“补习班”。
“你看这道题,”江逾白拿起自动铅笔,用笔尖在草稿纸上流畅地画出一个倾斜的平面和一个代表木块的小方块,线条清晰准确,“其实和你篮球比赛中急停变向突破防守是一个道理。这里阻碍木块滑动的摩擦力,”他用笔尖点了点斜面和木块的接触面,“就像你的篮球鞋底和木质地板之间产生的抓地力。这个力,提供了让你瞬间改变运动方向(即产生加速度)的可能。摩擦力太小,就像穿了平滑底鞋,容易打滑,无法有效变向;摩擦力太大,又会像被粘在地上,消耗过多体力,动作滞涩。所以,找到这个接触面最合适的‘摩擦系数’,才是关键。”
萧望津凑近细看,盯着那个简单的示意图,又抬头看了看江逾白,眼睛骤然一亮,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哦!我懂了!就像我实战中穿不同的球鞋,感觉完全不一样!有的鞋抓地力强,急停稳得很;有的就不行,心里都没底!”
“没错,就是这个意思。”江逾白点了点头,嘴角难以察觉地向上弯了一下,牵起一丝极淡却真实存在的笑意。他似乎拥有一种独特的天赋:总能精准地将课本里那些高度抽象、令人生畏的公式和概念,巧妙地拆解、转化,然后无缝嫁接到萧望津熟悉无比、充满身体记忆的运动世界。讲解抛物线运动时,他会用篮球从出手到进筐(或砸筐)的完整轨迹,来分解水平方向的匀速直线运动和竖直方向的匀加速运动;讲解能量守恒与转化定律时,他会类比篮球高速撞击篮板后动能转化为弹性势能再转化的过程;甚至连最枯燥繁琐的公式推导,他也能找到一个生动巧妙的切入点,比如用计算投篮最佳角度来引入三角函数,让知识瞬间变得可知可感,充满了实践的乐趣。
然而,更让萧望津从心底里感到触动、甚至生出几分敬佩的,是江逾白那异于常人的、近乎极致的耐心。无论同一个知识点、同一类题型,萧望津因为思维定势或基础薄弱需要反复询问、确认多少遍,江逾白都从未流露出丝毫的不耐烦、轻视或者无奈。他只会微微停顿一下,清澈的目光在镜片后专注地思考片刻,然后像是从工具箱里挑选更合适的工具一样,换一种阐述角度,换一个比喻方式,或者将步骤拆解得更加细致,重新耐心地讲解一遍,直到萧望津眼中闪过那种豁然开朗的、真正理解的光芒。有一次,萧望津因为白天进行了超高强度的体能训练,晚上又连续学习了两个小时,在听江逾白讲解一道复杂综合题时,实在抵挡不住排山倒海般的困意,听着听着,脑袋开始像小鸡啄米一样一点一点,最后竟直接趴在桌上,差点睡着。他猛地一个激灵惊醒过来,内心充满了耽误对方时间的巨大歉意和尴尬,慌忙抬头,却看到江逾白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手里捧着那本外文期刊正在默读,台灯温暖的光线勾勒出他柔和的侧脸轮廓,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他只是在专门等待自己休息好。见他醒来,江逾白才平静地合上书,轻声问:“醒了?感觉好点了吗?那我们继续从刚才卡住的那一步开始。” 这种无声的包容、理解和尊重,像一股温润绵长的暖流,悄然渗透、化解着萧望津因学业长期不佳而深植内心的自卑、焦虑和自我怀疑。
“你为什么……要这么帮我?”某个周五晚上,持续了近两个小时的补课结束后,萧望津一边主动帮着整理铺满桌面的写满演算过程的草稿纸,一边终于忍不住将存在心里已久的疑问抛了出来。他自认除了运动会那次近乎本能冲动、不计后果的陪跑之外,实在没为这位各方面都极其优秀的学霸室友做过任何等价的事情,甚至平时还会因为大大咧咧的性格偶尔打扰到对方的学习。
江逾白正在将散落的文具一件件收进那个看起来用了很久但依旧整洁的深蓝色笔袋里,听到这个问题,他的手指顿了顿,拉上笔袋拉链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没有立刻抬头,目光落在笔袋上那个小小的品牌logo上,仿佛在斟酌词句。过了一会儿,他才用他那一贯平静无波的语调回答:“你不是也帮过我吗?”
他说的是运动会那次,萧望津在他最狼狈、最孤立无援时,冲上跑道陪他跑完最后一段的事情。萧望津愣了一下,随即像是觉得这个理由太过轻描淡写,有点不好意思地摆摆手,大大咧咧地笑起来,试图冲淡这略显严肃的气氛:“嗨!那算什么帮啊,我就是一时头脑发热,看不得那场面。而且最后咱俩不也没拿到名次,灰头土脸的。”
“算的。”江逾白的回答却很快,很轻,但音节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心湖。他终于抬起头,目光透过镜片,认真地看了萧望津一眼。那目光深沉而复杂,似乎包含了远比这简单两个字更多、更重的东西。对江逾白而言,在那条被嘲笑和孤立包围的、漫长而煎熬的跑道上,萧望津那个不顾一切冲过来的身影,那份笨拙却无比炽热、不带任何功利心的支持与陪伴,其蕴含的温暖和力量,远超过任何一枚奖牌或一个名次所能衡量。那是一种在他按部就班、理性至上的世界里,罕见且珍贵的“冲动”与“义气”。
期中考试后的第一次月考,当成绩单再次下发时,萧望津看着自己数学和物理卷面上那个虽然不算高、但清晰无比的及格分数,自己都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连续几周针对性极强的补习,效果开始显现。这两个曾经让他望而生畏的学科,成绩都有了明显且扎实的提升,虽然距离优秀乃至良好都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那确凿无疑的及格线以上的分数,已经像穿透厚重云层的第一缕阳光,让他真切地看到了希望和可能性。教练在训练课前查看完成绩单,走到他身边,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地拍了他的肩膀一下,那手掌的力量带着赞许和鼓励,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带着点欣慰的笑意:“好小子,总算看到点成效了!有进步!就这么干,继续保持住这个势头,期末考要是能稳稳及格,联赛的首发位置,我给你留着!”
那天晚上回到宿舍,萧望津激动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他一边做着放松拉伸,一边忍不住对着正在预习明天课程的江逾白,絮絮叨叨地说着教练的承诺,说着队里训练时的趣事,说着自己对站上联赛赛场、担任首发的无限憧憬。江逾白大多数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手中的笔偶尔在书上划下重点,在萧望津讲到关键处或者特别兴奋的地方,他会轻轻点头表示在听。但当他听到萧望津尝试用“惯性”来解释自己某个成功的快速转身突破动作,或者下意识地用“出手角度”来分析队友某个特别精准的底线投篮时,江逾白会突然从书本上抬起头,眼睛一亮,然后顺着萧望津的话,补充一两句简洁而专业的物理学分析,将萧望津那种基于经验和感觉的朴素直觉,巧妙地提升到理论高度,让萧望津有种“原来如此,怪不得”的豁然感。
两个看似截然不同、平行运转的世界——一方是安静肃穆、充斥着符号与逻辑的教室与书房,另一方是喧闹沸腾、洋溢着汗水与激情的球场与跑道;一方是极致的理性与思辨,另一方是纯粹的热血与拼搏——正在以这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悄然靠近,彼此渗透,缓慢而坚定地交融在一起。就像运动学中最基础的公式所描述的那样,当两个物体之间存在持续而有效的相互作用力时,它们的运动状态都会发生改变,获得新的、指向未来的加速度。或许,这种在相互影响、彼此支撑中共同向前、不断优化的改变过程,就是青春里最真实、最宝贵的成长模样。
夜深了,晚自习的喧嚣早已散去,整栋宿舍楼的灯光次第熄灭,校园陷入一片宁静的沉睡。只有402室朝南的窗户,还顽强地向外透着一小片温暖而专注的光晕,像夜海中的一座孤岛,又像指引方向的微缩灯塔。台灯下,是两个少年并肩奋斗的身影,一个讲解时声音平稳清晰,耐心细致,一个倾听时神情专注,眼神明亮。秋夜渐深的凉意被紧闭的窗户和这份共同的努力隔绝在外,室内的空气里,弥漫着书本的纸墨香、淡淡的咖啡香,以及一种难以名状却足以慰藉人心的、名为“共同努力”的温暖气息。这光亮虽小,却异常坚定地亮着,仿佛在无声地预言,某些深刻的、积极的改变,正在这个普通的秋夜里,悄然加速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