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遇

乾东城郊外，梨花坳。

时值初夏，梨树早已花谢，枝叶繁茂，形成一片幽静的绿谷。谷中一处僻静泉眼旁，简陋地搭着个茅棚，里面乱七八糟地摆满了陶瓮、瓦罐、竹筒，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酒糟味和一丝奇异的焦糊气息。

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锦衣小公子，正灰头土脸地对着一炉烧糊的“酒”唉声叹气。他生得唇红齿白，眉眼灵动，此刻却皱成了包子，正是百里东君。

百里东君“怎么又糊了！《酒经》上明明说‘武火三沸，文火慢熬’……这破炉子！”他气得踢了炉子一脚，反而疼得自己龇牙咧嘴。

就在这时，他耳朵一动，听到不远处草丛里传来极轻微的窸窣声，还有一声压抑的、仿佛小兽哀鸣般的闷哼。

百里东君胆子向来大，好奇地扒开草丛一看，顿时愣住了。

柔和的夕照下，一个穿着淡紫色纱裙的少女蜷缩在草丛深处。她看起来年纪不大，约莫十二三岁，身形纤细得惊人，仿佛用力一碰就会碎掉。皮肤白得近乎透明，底下青紫色的血管都隐约可见。此刻，她正痛苦地颤抖着，额角、脖颈、乃至露出的半截小臂上，蜿蜒爬满了妖异而瑰丽的深紫色纹路，如同有生命的藤蔓在皮肤下扭动、生长。

她紧紧咬着已经渗出血丝的唇瓣，那双本该明媚的大眼睛蓄满了生理性的泪水，眼神却空洞而隐忍，仿佛承受着莫大的痛楚，又习惯了独自忍受。

最让百里东君心惊的是，她露出的手背上，那紫色纹路蔓延处，皮肤竟显出几分不正常的灰败，仿佛生命力在流逝。

她看起来……像一尊正在碎裂的、极其名贵又极其脆弱的琉璃娃娃。

一种从未有过的、尖锐的怜惜感，毫无征兆地击中了百里东君的心脏。他甚至没来得及感到害怕，只觉得心口闷闷的，很不舒服。

百里东君““喂！你……你怎么了？”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过去，声音不自觉地放得很轻很轻，像是怕惊扰了她，“你……你是不是很疼啊？你等着，我……我背你去找大夫！城里孙大夫可厉害了！”

慕莲星在反噬的浪潮中艰难抬眸，看到的是一个锦衣华服、满脸脏污却眼神清澈焦急的小男孩。他的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厌恶，只有纯粹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担忧和……疼惜？这个认知让慕莲星恍惚了一瞬。

慕莲星“走……走开！”她试图用最凶的语气驱赶，声音却因虚弱和疼痛而细若蚊蚋，毫无威慑力，反而透着一股脆弱的倔强，“别……别看我！” 她最不愿让人，尤其是这样纯净眼神的人，看见自己这副被蛊虫侵蚀的恐怖模样。

百里东君百里东君不但没走，反而又凑近了些，蹲在她面前，仔细看了看她手背上蔓延的紫色纹路，小眉头皱得紧紧的：“你这……肯定不是普通的病。我娘说过，有些病症……看起来吓人，其实人更难受。”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语气郑重，“你别怕，我娘很厉害的！她是老字号温家的人，什么怪病都能治！你等着，我这就跑回去叫我娘来！一定把你治好！”

他的反应完全出乎慕莲星的意料。暗河里的人，哪怕是最熟悉的同伴，见到她反噬时的模样，眼中也总会闪过一丝惊惧或忌惮。可这个人……他的眼睛里只有纯粹的好奇和担忧。

他说着就要起身，动作急切，带着一股天真的、不容置疑的热忱。

慕莲星“不！”慕莲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伸出手，冰凉的手指抓住了百里东君温热的手腕。触感对比如此鲜明，让她自己都颤了一下。她不能见温家人，绝对不能。“别……别去。我……我没事。缓一缓……就好。”

她的声音带着颤抖的恳求，那双含泪的紫眸望着他，里面是百里东君这个年纪还无法完全理解的、深重的恐惧与哀伤。

百里东君被她眼中的哀伤和指尖的冰凉镇住了。他停住动作，犹豫了一下，没有强行挣脱，反而顺势又蹲下来，反手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动作小心翼翼，仿佛握着的真是易碎的瓷器。

百里东君“那……那我不去叫娘了。”他妥协了，但眼神依旧坚定，“可是你得告诉我，怎么才能让你好受点？喝水吗？还是……要吃什么药？我家有很多药材！”

慕莲星看着他紧紧握着自己、试图传递温暖的小手，看着他眼中毫不作伪的关切，心中那道坚冰筑起的堤防，被这突如其来的、滚烫的善意冲开了一道小小的裂缝。

她从未被人如此对待过——在暗河，她是“菩萨鬼”，是令人畏惧的蛊术天才，是工具。在谢今朝面前，她是需要保护的同伴，是并肩的依靠。但从未有人，把她当成一个纯粹的、需要小心呵护的“人”。

这种陌生而柔软的感觉，让她不知所措，却奇异地……并不讨厌。

慕莲星“水……”她低声说。

百里东君百里东君立刻松开她动作很轻，解下自己腰间那个精致的皮质水囊，拧开盖子，递到她唇边：“给！干净的！是山泉水，可甜了！”

慕莲星就着他的手，小口抿了一下。清甜的泉水滑过干涸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安抚。

慕莲星“谢谢。”她哑声说。

百里东君“不客气！”百里东君见她肯喝水，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一点笑容，随即又担忧地问，“你真的不用看大夫吗？你……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怎么会一个人病倒在这里？”

慕莲星“莲星。”慕莲星垂下眼帘，“路过，旧疾发作。”

百里东君“莲星……”百里东君念了一遍，觉得这名字真好听，配她，“我叫百里东君。我家在乾东城的镇西侯府。你……你真的不跟我回去吗？我家有很多空屋子，还有很多好吃的，我娘一定能医好你！”他看着她苍白脆弱的模样，那股想要保护她、照顾她的冲动越来越强烈，简直像心里揣了只兔子在蹦。

慕莲星摇摇头，挣扎着想站起来，身体却晃了一下。百里东君立刻伸手扶住她的胳膊，那小心翼翼的架势，仿佛她是什么价值连城的玉像。

慕莲星“我……该走了。”她低声说。

百里东君“啊？这就走啊？”百里东君失望极了，扶着她胳膊的手却没松开，“你……你还能走吗？要不……要不我送你？送到官道上？”

慕莲星“不用。”慕莲星轻轻挣开他的手，指尖残留着属于陌生人的、令人心慌的温暖，“我……认得路。”

慕莲星她走了两步，又停下，回头看了他一眼。暮色中，男孩站在那里，锦衣脏污，眼神却干净明亮，满是担忧和不舍。她忽然轻声说：“你说……要酿出天下第一的好酒？”

百里东君百里东君用力点头，眼睛又亮起来：“嗯！虽然现在还没成，但我一定会成功的！”

慕莲星“……祝你成功。”慕莲星留下这句话，紫色的身影融入渐浓的暮色与梨林深处，轻盈得像一个易醒的梦。

百里东君站在原地，许久没动。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那冰凉的触感，心里那股闷闷的怜惜感不仅没散，反而更重了。星星……她到底得了什么病？为什么会一个人在外面？她家里人呢？

他想不明白，只是暗暗下定决心：下次如果再遇到星星，一定要想办法帮她，不能再让她一个人病倒在野外了。或者可以把她的家人接到乾东城，这样也方便自己照顾她。

慕莲星抚摸着腕上谢今朝送的沉香木镯，冰凉的心口，却仿佛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留下一个陌生而柔软的印记。百里东君他的眼神，他的温度，他那些天真又热忱的话语……像一颗无意间落入死水的石子，漾开了连她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涟漪。

但涟漪终究会平复。她摇摇头，将那份陌生的悸动压入心底最深处。她还有任务，有姐姐，有必须逃离的黑暗未来。那些光，太遥远，也太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