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铃落地的那一刻,声音清脆得像一根细线,割开了混沌的寂静。
锦觅的脚步顿住了。她站在幽澜潭废墟边缘,风卷着灰烬从断墙间穿过,扑在她的裙摆上。她低头,看见那枚小小的银铃静静躺在碎石之间,铃身裂了一道缝,却仍泛着微弱的光。
“这是……”她喃喃出声,没动。
旭凤站在她身后半步,目光扫过满地狼藉——坍塌的石柱、焦黑的符文痕迹、地面残留的血迹早已凝成暗红。他眉心紧锁,指尖微动,一道灵力探出,却被空气中残存的命轮余威震散。
“别碰。”他说,声音低沉,“这里有天道反噬的痕迹。”
锦觅没听。她蹲下身,指尖轻轻触上银铃。
刹那间,一股温热的灵力顺着指腹窜入心口,像是有人在她胸口点了一盏灯。眼前一晃,画面浮现——
叶思乐坐在屋檐下,手里拿着一件半旧的外袍,针线细细密密地缝补着袖口的破洞。润玉靠在门边,发尾还滴着水,身上裹着厚厚的毯子。她抬头看他一眼,笑了:“下次修炼别硬撑,走火入魔多蠢的事。”
润玉没说话,只是走过去,把头轻轻搁在她肩上。她手一顿,针尖差点扎进手指。他闭着眼,声音闷闷的:“师父,我冷。”
她停下针线,伸手把他搂进怀里,像抱一个孩子。“不怕,我在。”
画面一转,是深夜的藏书阁。润玉跪在她面前,额头抵着地面,声音沙哑:“若无您,我早已死在那场雷劫中。若您真是天命之外之人,那我宁愿逆天。”
叶思乐抬手扶起他,指尖拂过他眼角的泪痕。“我不是什么天命之人。我只是……不想看你再受苦。”
最后一幕,是她闭眼前最后的笑。唇色苍白,眼神却亮得惊人。“活下去……别回头。”
光影消散。
锦觅的手还在抖。她猛地收回手,像是被烫到。眼泪无声滑落,砸在银铃上,凝成一颗剔透的灵珠,滚落在地,碎成几瓣。
“原来……是他心里真正的人。”她低声说,声音轻得像风。
旭凤没接话。他望着远处天际那道尚未闭合的裂缝,眉头越皱越紧。那里有股极微弱的波动,像是心跳,又像是谁在挣扎。
“他还活着。”他说。
“可他不该活着。”锦觅抬起头,看着那道裂缝,“命轮崩了,改命者必遭反噬。若他真逆了天命,三界因果会乱。”
“但他已经乱了。”旭凤冷笑,“从她出现那天起,一切都变了。”
锦觅沉默。她再次看向银铃,忽然明白为什么润玉从不提这位“师父”。不是遗忘,是太深,深到连他自己都不敢碰。
她轻轻把银铃拢进袖中,动作小心得像在收殓遗物。
“我们走吧。”她说,“这事……不能再查了。”
旭凤看了她一眼,没动。“你不恨?”
“恨?”她扯了扯嘴角,“我连嫉妒都来不及。她守了他百年,而我……只在他登基后才走进金殿。”
她转身,风扬起她的裙角。“若爱一个人,是让他坐拥天下却孤独终老,还是陪他在灶前煮一碗药汤?我终于懂了。”
旭凤望着她的背影,没再说什么。他知道,有些事,查到最后,只会让活着的人更痛。
虚无之境,没有时间,没有方向。
润玉漂浮在黑暗里,身体像是被抽空了所有重量。四周是无数漂浮的命格残片,每一片都像镜子,映出他人生的某个瞬间。
他伸手碰了一块。
画面亮起——叶思乐站在雪地里,穿着单薄的素衣,手里捧着一个铜炉。他那时才十岁,冻得嘴唇发紫,她蹲下来,把炉子塞进他怀里。“暖着。”她说,“别冻坏了。”
他想开口,却发现发不出声音。
另一块残片闪现——他走火入魔,浑身是血,她在床前守了三天三夜,眼睛熬得通红。他醒来第一眼,看见的是她趴在床沿睡着的脸。
再一块——她教他写字,他写错一笔,她轻轻敲他手背。“心要正,字才正。”他抬头看她,她笑得温柔,“你心正,我就放心了。”
画面越来越多,越来越快,像刀子一样刮过他的记忆。
突然,一切变了。
他看见另一个自己——身穿帝袍,坐在金殿最高处,月光冷冷照在龙椅上。殿内无人,连脚步声都没有。他低头看着手中玉简,上面写着“旭凤谋逆,已诛”。
他抬手,将玉简投入火盆。
火焰升起,映出他空洞的眼神。
那是没有叶思乐的人生。
他成了天帝,也成了孤家寡人。
“若无她……”润玉的声音在虚空中响起,沙哑得不像人声,“此生纵得天下,又如何?”
他猛地抓住一块命格残片,用力捏碎。碎片化作光点,四散飞去。
“我不信命。”他咬牙,一步步向前走,“若天道定要她死,那我便毁了这天道。”
前方,一道极淡的光影浮现——是叶思乐的轮廓。她背对着他,长发披散,身影越来越透明。
“别走。”他喊,声音发颤。
她没回头。
他冲过去,伸手去抓,却只握住一缕风。
“你说过要带我出去的!”他嘶吼,喉咙撕裂般疼,“你说只要我不放弃自己,你就不会放弃我!现在呢?你现在算什么?”
光影微微晃动,仿佛在回应他。
他跪了下来,双手撑在虚空中,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我求你……别走。我可以不做天帝,可以不要权力,可以……什么都不要。只要你活着。”
没有回答。
他慢慢抬头,眼中布满血丝。“好。你不走,那我来。”
他抬起手,咬破指尖,鲜血涌出。他用血在虚空画出一道符,正是当年叶思乐教他的“逆命诀”。
“以我心头血,燃命格残片。”他低声念,“若天不容情,我便焚天。”
血光炸开,四周的命格残片逐一点燃,像一场无声的火雨。光明短暂照亮黑暗,映出他脸上纵横的泪痕。
他看见她回头了。
她站在火光尽头,穿着那件素白衣裙,脸上带着笑,像初遇时那样温柔。
“润玉。”她轻声唤他。
他想站起来,却腿软得撑不住。他爬过去,一寸一寸,像条濒死的蛇。
“师父……”他哽咽,“别丢下我。”
她伸出手,却没有触碰他,只是轻轻拂过空气,仿佛在抚摸他的脸。
“活下去。”她说。
“我不活。”他摇头,血从嘴角溢出,“没有你,这命有何用?”
她笑了,眼角有光闪动。“你值得被爱。这一次,换我来找你。”
光影开始消散。
他猛地扑上去,抱住那缕即将消失的光。体温没有,心跳没有,只有淡淡的香气,像雪后初绽的梅。
“我不放。”他死死抱住,声音破碎,“我这辈子,第一次有人告诉我‘你值得’。我不能没有你。”
火光熄灭。
黑暗重新吞没一切。
他的手终于松开。
身体开始下坠,像是跌入无底深渊。意识逐渐模糊,耳边只剩风声,和那一句越来越远的低语——
“活下去……别回头。”
昆仑墟深处,寒雾缭绕。
雪神站在雪谷中央,白衣如雪,长发未束。她望着天际那道缓缓闭合的裂缝,眸光冷寂。
袖中,玉简微微发烫。
她抬手,将玉简取出。玉简上浮现出一行小字,正在一点点消失——“叶思乐,命格外之人,逆改天命,魂灭形消。”
就在最后一笔即将湮灭时,她指尖轻点,一道寒光闪过,玉简中悄然截下一缕极淡的神魂,封入最深处。
“你说她不该存在。”她低声说,像是对天道,又像是对自己,“可若没有她,我的儿子,仍是那个冰冷无情的帝王。”
她合上玉简,收入袖中。
风起,吹动她额前的碎发。她抬头,望向谷底最深处。
那里,一朵白莲正破冰而出。
花瓣洁白,莲心泛着淡淡金光,像是藏着一颗不肯熄灭的心。
她走近几步,蹲下身,指尖轻轻碰了碰莲瓣。
冰凉,却有生机。
“若命运真能重写……”她轻声说,“或许,这一世,该由她来选。”
她站起身,转身离去,背影融入风雪。
白莲在寒风中轻轻摇曳,花瓣微张,似有低语随风飘散——
“这一次,换我来找你。”
天道碑前,云海翻涌。
众仙列队,静候新命格降临。
碑文缓缓浮现,金光流转。
“润玉,天帝之位承继者,命格稳固,三界归心。”
有人低声赞叹:“天道终归有序。”
无人提起叶思乐。
无人记得她。
唯有传说在低阶仙侍间口耳相传——“曾有一仙子,白衣素裙,守护龙子百年。后逆天改命,魂散幽澜,唯余一铃,音犹在耳。”
那铃声,偶尔在风雪夜响起,像是谁在轻唤“小徒儿”。
润玉坠入黑暗,不知过了多久。
意识像沉在海底的石头,动不了,也醒不来。
忽然,一丝光刺入脑海。
他看见一间小屋,窗前晾着两件洗得发白的衣裳。灶上温着药汤,香气弥漫。
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身影站在门口,背着光,看不清脸。
“你回来了?”那人说,声音温柔得像雪落。
他张了张嘴,想应,却发不出声。
那人走过来,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傻站着干什么?进来,汤快好了。”
他低头,看见自己手上缠着绷带,像是受了伤。
可心口,却暖得不像话。
“师父……”他终于喊出声。
那人笑了:“嗯,我在。”
屋外,雪静静地下。
屋内,灯火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