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意伯府的书房，寒意彻骨，并非全因隆冬时节。案上堆积着各地呈报的灾异文书：黄河冰塞，淮北大旱，浙东地动…字里行间浸透着黎民的血泪。刘基枯坐灯下，指尖划过冰冷的纸页，掌心那片暗红如烙铁般的“鳞”正传来一阵紧似一阵的悸动，仿佛一颗寄生在血肉中的、冰冷而贪婪的心脏在搏动。每一次搏动，都伴随着骨髓深处那低沉的“嘶嘶”声，如同毒蛇在黑暗中摩擦鳞片，啃噬着他摇摇欲坠的清明。
“父亲！”
一声压抑着惊惶的呼唤打破了死寂。次子刘璟几乎是撞开房门冲了进来，手中紧攥着一份誊抄的邸报，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微微颤抖。
刘基缓缓抬眼，目光落在儿子手中那份薄薄的纸片上，心中那点悸动陡然加剧。无需看，他已嗅到了风暴的气息。
刘璟将邸报重重拍在案上，声音因愤怒和恐惧而变调：“胡惟庸！这个卑鄙小人！他在中书省议事时，当众…当众向吴王递了弹章！”他胸膛剧烈起伏，手指戳着邸报上那几行刺目的文字，“他污蔑父亲您！说您借勘察灾情之名，行窥伺王气、图谋不轨之实！说您与浙东旧部书信往来频繁，意欲结党！更…更恶毒的是，他竟攀扯祖父坟茔所在之地，言其‘有天子气’！这是诛心之言！是灭门之祸啊父亲！”
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入刘基的心房。掌心那冰冷坚硬的“鳞”骤然灼热滚烫，一股带着浓烈铁锈味的剧痛顺着手臂直冲头顶！眼前瞬间金星乱冒。他强撑着，目光扫过那誊抄的弹章。字字句句，阴狠歹毒，直指人臣大忌。结党，窥伺王气，祖坟有天子气…任何一条坐实，都是万劫不复！
书房内死一般寂静，只闻刘璟粗重的喘息和窗外呜咽的风声。刘基闭上眼，仿佛又看到无锡斩龙渊那喷涌的怨毒孽气，看到裂谷深处那扭曲猩红的龙瞳。胡惟庸的刀，淬的正是这天下龙脉的怨毒，是淮西勋贵们积蓄已久的嫉恨！这一刀，快、准、狠，直刺命门。
“知道了。”刘基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他睁开眼，眼底深处是深不见底的寒潭，所有的惊涛骇浪都被强行压入潭底，“慌什么。清者自清。”
“清者自清？”刘璟几乎要跳起来，年轻的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悲愤，“父亲！那是胡惟庸！是李善长的门生！是淮西那帮虎狼的爪牙！他们早视父亲为眼中钉肉中刺！如今他们亮出了獠牙！吴王他…他会信吗？”
刘基没有回答。他慢慢将目光投向窗外浓重的、仿佛凝固的夜色。吴王信不信？这从来就不是关键。关键在于，那位深谙权术的雄主，需要这样一把刀，来敲打他这颗越来越难以掌控的棋子，来平衡朝堂上日益失衡的力量。诚意伯的羞辱封赏犹在昨日，今日的构陷之刃已然出鞘。这就是他踏入这条龙道，所要品尝的滋味。
“下去吧。”刘基挥了挥手，语气不容置疑，“天塌不下来。”
刘璟看着父亲那苍白却异常平静的侧脸，满腹的激愤和忧虑堵在胸口，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颓然退下。书房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死寂。刘基缓缓摊开左手。掌心，那片暗红的区域已不再是简单的凸起，边缘的皮肤被撑得极薄，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质感，其下暗沉的、如同金属鳞片般的轮廓清晰可见，甚至能看到细微的、如同血管般的暗红色纹路在缓慢搏动！更可怕的是，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冰冷、粘稠、充满怨毒的气息，正通过这片诡异的“鳞”，源源不断地从冥冥虚空中渗透进来，如同跗骨之蛆，缠绕着他的血脉，侵蚀着他的神魂。是无锡孽龙的诅咒？还是这应天城无数冤魂的怨念？抑或是…那条缠绕自身的赤龙，正贪婪地汲取着这些“养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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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吴王宫偏殿。
炉火熊熊，驱不散殿内凝重的冰寒。朱元璋高踞御座，冕旒垂下的玉珠微微晃动，遮挡了他大半神情，唯有一双深陷的眼窝里，目光锐利如鹰隼，缓缓扫过阶下肃立的两人。
刘基布衣素袍，垂手而立，面色苍白，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疲惫。他左手笼在袖中，五指紧握，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那片灼痛的“鳞”，用肉体的剧痛对抗着灵魂深处那愈发清晰的“嘶嘶”低语。
另一侧，胡惟庸身着绯袍，神态恭谨，低眉顺目，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泥塑。但偶尔抬眼看向刘基时，那目光深处一闪而逝的阴冷和得意，却如同毒蛇的信子。
“伯温啊，”朱元璋的声音打破了沉寂，语调平和，甚至带着一丝罕见的温和，却让殿内的空气又冷了几分，“这几日，外间有些风言风语，传到了咱耳朵里。”他顿了顿，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刘基脸上，“说你刘伯温，看不上咱这个诚意伯，私下里颇有怨望？说你在浙东故旧甚多，常有书信往来？还说…你父亲的坟茔风水太好，竟生出了些不该有的气象？”
每一个问句都轻飘飘的，却重逾千斤，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回响。胡惟庸的腰弯得更低了，嘴角却难以抑制地向上牵起一丝微小的弧度。
刘基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翻涌的血腥气和掌心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悸动。他抬起头，迎向朱元璋那隐藏在玉珠之后、深不可测的目光，声音平稳无波：“回禀吴王。基自蒙国公不弃，出山辅佐，唯知鞠躬尽瘁，以报知遇，以安黎庶。爵位俸禄，乃王上所赐，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岂敢有半分怨望？浙东旧识，偶有书信，不过问安叙旧，绝无党同伐异、结私营党之事。至于先父坟茔，”他语气微顿，带着一丝沉重的悲凉，“不过青田山野一抔黄土，赖祖宗积德，得享安宁。‘天子气’之说，荒诞不经，实乃宵小构陷，欲置臣于死地！臣一片赤心，天日可鉴！望王上明察！” 话语掷地有声，坦荡磊落。
朱元璋静静听着，手指在御座的扶手上轻轻敲击，发出单调而令人心慌的笃笃声。冕旒玉珠微微晃动，他深藏的目光在刘基坦荡的面容和胡惟庸那看似恭顺的侧影间缓缓逡巡。空气凝固了，只有炉火噼啪的爆响和那令人窒息的敲击声。
许久，朱元璋那敲击的手指蓦然停住。他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打破了死寂。
“呵呵，咱自然是信你的，伯温。” 他声音依旧平和，却像蒙上了一层冰，“你刘伯温的忠心，咱在鄱阳湖就看得清清楚楚。” 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深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不过，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有些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他身体微微前倾，冕旒玉珠分开一线，露出那双深不可测、如同寒潭古井般的眼睛，牢牢锁住刘基：
“为安天下心，也为堵悠悠众口…伯温，咱给你一个自证清白的机会。”
朱元璋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冰冷的铁锤，一字字砸在刘基心头：
“无锡‘斩龙山’，关乎应天城气运根本。近日，咱夜观天象，心绪不宁，似觉彼处龙脉余气不稳，恐有妖孽滋生，为祸社稷。” 他盯着刘基的眼睛，一字一顿，“你，亲自去一趟。带上咱的尚方剑。”
“给咱——”
“斩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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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
【剧本】《黑红》已完结，欢迎欣赏、指正，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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