鄱阳湖的血水尚未在史册上凝结，应天城（南京）的吴王宫阙已在旧元行台御史台的基址上拔地而起。雕梁画栋初具规模，琉璃瓦在初冬稀薄的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如同披上了一层崭新的、坚硬的外壳。空气中弥漫着新木的清香、石灰的呛鼻气味，以及一种更深沉、更令人不安的躁动——那是权力急剧膨胀时散发的无形硝烟。
刘基被安置在一处僻静的跨院，远离工地的喧嚣。院中几株老梅虬枝盘结，尚未吐蕊。室内陈设简朴，与这新生的王权气象格格不入。他枯坐窗边，望着庭院中一方小小的池塘。水面结了薄冰，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也映着他自己苍白憔悴的面容。自从鄱阳湖归来，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便如影随形，那场强行逆转天象的代价远非七窍流血那般简单。神魂深处仿佛被生生剜去一块，留下一个不断汲取他精力的空洞。更可怖的是，掌心那点细微的、硬如铁片的“鳞”，非但没有消退，反而在缓慢地、顽固地向外突起，边缘甚至开始蔓延出细微的、暗红色的血丝纹路，如同某种活物在皮肤下扎根。每一次触碰，都传来冰冷刺骨的异样感，提醒着他那个萦绕不去的魔咒。
脚步声打破了院中的寂静。来者并非朱元璋，而是其心腹谋士、新任中书省参知政事的李善长。他身着簇新的紫袍，面皮白净，步履从容，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近乎谦卑的笑容。
“先生，”李善长拱手，姿态放得极低，“主上忧心先生鄱阳湖劳神过甚，特命善长送来高丽进贡的老参两支，为先生补益元气。” 他身后随从捧上一个锦盒。
刘基起身还礼，目光平静无波：“有劳李参政，烦请转告国公，基已无大碍，谢国公挂念。”
李善长笑容不变，目光却在刘基脸上逡巡，试图从那平静无波的表情下捕捉一丝一毫的虚弱或动摇。“先生神机，鄱阳湖一战定乾坤，功在社稷！主上每每提及，无不击节赞叹，言道‘吾之子房’也！” 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探询，“如今大业初定，百废待兴。主上雄才伟略，欲革除前元弊政，整饬军备，稳固根基。先生乃经天纬地之才，不知对这定鼎之后，强兵固本之道，可有良策以教善长？”
这并非简单的问候，而是试探，是朱元璋借李善长之口，向他索要新的“定国方略”。刘基心中一片冰凉。鄱阳湖的血腥犹在鼻端，掌心的“鳞”隐隐刺痛，而新的索取已然开始。他看着李善长那张看似诚恳的脸，仿佛看到无数无形的丝线从那张脸上延伸出去，缠绕着应天城最高处的那个王座。
沉默片刻，刘基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元政之失，首在兵权散乱，将不知兵，兵不习将。骄兵悍将，尾大不掉，乃至荼毒地方，民怨沸腾。”
李善长眼中精光一闪，身体微微前倾：“先生所言极是！此乃心腹大患！不知当如何破局？”
刘基的目光投向窗外那方结了薄冰的池塘，仿佛穿透虚空，看到了未来烽烟四起的疆场。“当行**卫所之制**。”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洞穿历史的沉重感，“于天下要害之地，设卫、所。卫辖数所，所统千户、百户。军户世袭，屯田自给。无事则为农，垦田纳粮；有事则为兵，执戈卫戍。兵农合一，寓兵于农。如此，则兵有常制，粮有常供。将帅无权私蓄部曲，士卒亦知所归，可免拥兵自重、劫掠地方之祸。”
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冷的铁块，砸在寂静的房间里。李善长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代之以一种深沉的震惊与思索。他当然明白这“卫所制”的精髓——它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天下兵权牢牢收束于中枢，从根本上扼杀了将领拥兵割据的可能！这是釜底抽薪的绝户计！其影响之深远，足以奠定一个王朝数百年的军事根基！
“妙！绝妙！” 李善长抚掌，由衷赞叹，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先生此策，直指根本！善长茅塞顿开！必当即刻禀明主上！” 他看向刘基的眼神，除了钦佩，更深处却悄然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忌惮。如此洞悉人性、直指权力核心的方略，出自一个能呼风唤雨、逆转天象的“半仙”之手，怎能不令人心生凛然？
李善长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告退。刘基独自留在冰冷的房间里。窗外，一阵寒风卷过，池塘薄冰发出细微的碎裂声。他摊开手掌，凝视着那点愈发明显、甚至开始微微蠕动的暗沉“鳞片”。献上卫所制，是为天下苍生谋一个稍安的局面？还是为那位新生的真龙，锻造了一条更牢固的锁链，最终也会套在自己和所有追随者的脖颈上？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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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王宫正殿，灯火通明。朱元璋高踞王座之上，冕旒垂珠，遮挡着他深不可测的目光。殿下，淮西勋贵武将们按功勋爵位肃立，常遇春、胡大海等人甲胄鲜明，身上犹带着洗刷不净的血腥气和骄横之气。他们是朱元璋起家的老班底，是刀头舔血、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骄兵悍将。
封赏大典正在进行。洪亮的声音唱诵着一个个名字和随之而来的爵位、食邑。徐达封魏国公，常遇春封鄂国公……声浪在大殿中回荡，引发一阵阵压抑的兴奋低语和羡慕的目光。
轮到刘基。
大殿内的气氛陡然变得微妙起来。不少淮西将领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疑虑，甚至是一丝冰冷的敌意，投向那个站在文官队列前列、身形清瘦的布衣身影。鄱阳湖的东风神迹令人敬畏，但随之而来的卫所制，则如同一盆冷水，浇熄了他们心中无限膨胀的欲望之火！这书生，是要断他们的根基！
唱名声响起：“…刘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于鄱阳湖之战有定鼎之功…特封——诚意伯！岁禄二百四十石！”
“诚意伯”？
岁禄二百四十石？
殿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常遇春嘴角扯起一个毫不掩饰的讥诮弧度。胡大海抱着胳膊，鼻腔里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冷哼。就连李善长，眼中也飞快地掠过一丝错愕，随即化为深沉的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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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
【剧本】《黑红》已完结，欢迎欣赏、指正，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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